第十三章 朕,英雄天子!
(齐)王神祇协德,舟梁一世,体文昭武,追变穷微。自举迹藩旟,颂歌总集,入统机衡,风猷弘远。及大承世业,扶国昌家,相德日跻,霸风愈邈,威灵斯畅,则荒远奔驰,声略所播,而邻敌顺款。以富有之资,运英特之气,顾眄之间,无思不服。图谍潜蕴,千祀彰明,嘉祯幽秘,一朝纷委,以表代德之期,用启兴邦之迹,苍苍在上,照临不远。朕以虚昧,犹未逡巡,静言愧之,坐而待旦。且时来运往,妫舜不暇以当阳,世革命改,伯禹不容于北面。况于寡薄,而可踟蹰。是以仰协穹昊,俯从百姓,敬以帝位式授予(齐)王。天禄永终,大命格矣。于戏!其祗承历数,允执其中,对扬天休,斯年千万,岂不盛欤!
魏朝的太尉、彭城王元韶,我的大姐夫,一脸认真地宣读魏朝最后一个皇帝的禅位册文。
魏朝下诏的这个皇帝,不是别人,正是我大哥高澄的内弟。日后他被弄死,得谥为“孝静帝”。
本来,依据宫廷礼制,我应该当众跪听。不过,现在,既然“礼制”可由我而设,自然我就不必拘泥于“礼制”。
我踞坐饮酒,静观魏朝的彭城王元韶装模作样地站在那里宣读由我手下起草的册文。这个家伙,白白的脸蛋,窈窕的腰身,红红的嘴唇,倒像个娘们儿。
从这一刻起,魏朝的武定八年,就成了我大齐的天保元年。
一年前,我大哥高澄遇刺身亡。是啊,我对外正式公布的兄长死因是“遇刺”身亡。
大哥“遇刺”身亡后,我把他几乎所有的官爵都继承下来:使持节、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大行台。两个月以后,我被魏朝皇帝进封齐王,食冀州之渤海、长乐、安德、武邑以及瀛州之河间五郡,邑十万户。我的父亲高欢在魏朝曾被封为渤海王,因为他自称祖籍是渤海。渤海乃昔日齐地,所以,我就选择了“齐”的称号。再过两个月,我进位相国,总百揆,封邑增加五郡,达二十万户。最主要的,是得加九锡殊礼。
当时,所有的明眼人都能看出,距离皇帝的宝座,我只差半步了。这一年,我才二十三岁。
我特别喜欢大臣魏收替魏帝所撰的诏书中赐我九锡的内容。其实,“九锡”,除了做仪仗队的三百武士可用,那些怪模怪样的礼器服履,被人们赋予了那么多特殊的意义,想来真是可笑。
虽然滑稽,作为接受者,我听着十分受用:
人谋鬼谋,两仪协契,锡命之行,义申公道。以(齐)王践律蹈礼,轨物苍生,圆首安志,率心归道,是以锡王大路、戎路各一,玄牡二驷。王深重民天,唯本是务,衣食之用,荣辱所由,是用锡王衮冕之服,赤舄副焉。王深广惠和,易调风化,神祗且格,功德可象,是用锡王轩悬之乐,六佾之舞。王风声振赫,九域咸绥,远人率俾,奔走委赆,是用锡王朱户以居。王求贤选众,草莱以尽,陈力就列,罔非其人,是用锡王纳陛以登。王英图猛概,抑扬千品,毅然之节,肃是非违,是用锡王武贲之士三百人。王兴亡所系,制极幽显,纠行天讨,罪人咸得,是用锡王鈇钺各一。王鹰扬豹变,实扶下土,狼顾鸱张,罔不弹射,是用锡王彤弓一、彤矢百、卢弓十、卢矢千。王孝悌之至,通于神明,率民兴行,感达区宇,是用锡王秬鬯一卣,珪瓒副焉。往钦哉。其祗顺往册,保弼皇家,用终尔休德,对扬我太祖之显命!
南郊继位后,我成了大齐的皇帝。
我自己当了皇帝,当然不会忘记奠定基业的父兄。即日下诏,追尊皇考献武王高欢为“献武皇帝”,追尊皇兄文襄王高澄为“文襄皇帝”。至于我的母亲娄氏,自然从王太后升为皇太后。
即使我高姓家族和我父兄功臣中先前那么多人反对我代魏称帝,我还是下诏,对他们封王封公,几乎每个人都得以加官晋爵。
高姓宗室方面,高岳为清河王,高隆之为平原王,高归彦为平秦王,高思宗为上洛王。
功臣方面,我诏封鲜卑人厍狄干为章武王,敕勒人斛律金为咸阳王,贺拔仁为安定王,韩轨为安德王,可朱浑道元为扶风王,彭乐为陈留王,潘相乐为河东王……这些人,都是帮助我父亲浴血冲杀打江山的人。
血亲近戚当然不能忘记,我下诏大封诸弟为王。高浚为永安王,高淹为平阳王,高浟为彭城王,高演为常山王,高涣为上党王,高淯为襄城王,高湛为长广王,高湝为任城王,高湜为高阳王,高济为博陵王,高凝为新平王,高润为冯翊王,高洽为汉阳王。其中,六弟高演、九弟高湛,乃我一母同胞兄弟。
如果不是我当皇帝,这些乳臭小子,焉得封王!
兄弟之中,只有我长相最丑。从小时候起,我的母亲就不喜欢我,甚至讨厌我。亲人中,唯独我父亲高欢喜欢我。记得十岁那年,有一次,父亲给我们兄弟每人面前放一堆乱丝,要我们一一理顺,大概想考察我们处理事情的能力。其他兄弟都手忙脚乱埋头在那里导理,唯独我抽刀剁斩乱丝,高叫:“乱者须斩!”大家都惊诧于我的鲁莽,我父亲却叹息说:“此儿识见,在我之上。”这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深刻铭感父亲对我的信重。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不再那么自卑。
我大哥高澄从小到大一直欺负我,戏侮我。父亲死后,他当上了魏朝的大丞相,曾经当着满堂的大臣,指着我嗤笑说:“这样的人也能大富大贵。估计那些靠相法吃饭的术士都要丢饭碗了!”不仅如此,当时我的三弟高浚也趁机取笑我。他看见我低头之时鼻涕下垂的样子很开心,大声招呼从人说:“来人哪,给我二哥揩鼻涕!”一时间的哄堂大笑,更让我暗中怒火满腹。
不过,我这个人善于伪装。装傻,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我的全部少年时代,大鼻涕一直晃荡在我的鼻子下面,成为我装傻充愣的幌子。父兄在世的时候,虽然我身上已经有魏朝的尚书令、中书监、京畿大都督等官爵,但我知道,那都是靠我父兄的威名换取的虚衔。
我一直在等机会,只要让我抓到机会,我绝对不会放过。邪火燃胸,我的报复心很强,任何得罪过我的人,我一定要他们知道我的厉害!
至今,我还记得我的大哥高澄死掉的那个夜晚,恐惧和兴奋同时充满我的内心……
我追逐权力,又厌恶权力。流血的台阶,上去就不能再下来。看着我大哥血糊糊的尸体,我当时只感觉到深刻的悲哀。同胞兄弟的血亲感情,在刹那间曾照亮我阴暗的灵魂。特别是我的母亲娄氏,当她满脸狐疑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差点情不自禁挥刀把她砍翻在地。当时,我记得非常清楚,她梳着高高的盘发,发色棕红,上面缀着一些钗饰,耀眼地闪烁着,刺痛我的眼睛。在她发际底端,隐隐约约已经有了白发。她淡黑色的眉毛下面,是那双锐利的眼睛,很像猫头鹰。她已经出现斑点的面部,因为发怒和惊疑,泛起了片片的红晕。特别是她唇上的细髭,男人般,这是她近来才有的特征。我的大块头母亲,娄氏,当时的齐王太妃,就是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了好久,好久。
我站在我大哥的尸体旁边,我母亲坐在榻上,两个活人,一个死人,就那样对峙着。
我的记忆碎裂了。我的童年泡沫,消失在母亲的严厉目光之中。记得我两三岁时的一个除夕,当时我的父亲刚刚归顺尔朱荣,一直没有回家,音讯全无,家人都以为他死在了战场上。我母亲不得不向她娘家亲戚借钱过节,唉声叹气之时,我忽然说话:“能活!”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说话。从来厌恶我的母亲,忽然把我搂在怀中。日后,她多次提起此事,仿佛我只是因为这两个字才获得她的暂时青睐和宠爱的。
我大哥死后,在晋阳,金紫光禄大夫徐之才、我王府中的记室参军高德政等人,献上图谶,认为太岁在午,当有革命,劝我“应天顺人”。我把他们的话转给母亲听,不料,她当时就反对说:
“你父如龙,你兄如虎,却都认为皇位不可妄据,终身北面事人。你看看你自己,你能与父兄相比吗?”
羞恼有余,我对徐之才大发脾气。老徐说:“因为殿下您不如父兄,正要早升尊位,否则就会被人算计!”
可巧,我效仿魏朝王公,办大事前铸造自己的金像占卜。果然,一铸而成,促成我下定决心行大事。
不过,我父兄从前的助手们,如肆州刺史斛律金、太保高隆之等人,纷纷表示不可。外有武人,内有文臣,都不赞同我现在改家为国,真让人心急如焚。而且,我父亲的另外一个老友司马子如,甚至半路逆迎我于辽阳,苦劝我不要急于代魏称帝。他这一来,真的让我顿失信心,掉转马头返回晋阳。
但是,事已至此,退路无多。徐之才、宋景业,还有另一个名叫李密的术士,皆卜筮有成,劝我五月受禅为帝。当然,我手下也有人提出疑问,认为阴阳家之书有记载:“五月不可入官,违犯者,终于其位!”高德政马上驳斥:“齐王为天子,不可能再求别的什么官职,不终于这个帝位,还要什么别的更高的位子?”
正是高德政这句话,让我心中大喜,我最终带领大部兵士直扑邺城,夺取帝位。
我父兄的心腹、魏朝侍中杨愔得到通知后,马上召太常卿商议制作新帝仪注之事,并暗中嘱托担任秘书监的魏收为孝静帝草拟给我的加九锡文和禅让诏书。
我到达邺城后,高隆之仍然倚老卖老,假装不晓我要化家为国之事,责问我为什么派遣役夫在邺城南郊做圜丘。
对此,我终于不耐烦,当众斥责他:“我派人做事,自有用处!你是否现在活得不耐烦,要自取灭族之祸!”
一句话,吓得高隆之道歉而退。这个老贼,还算我父亲手下老臣,他一度与司马子如、高岳、孙腾共称“四贵”,气焰嚣张。他本来姓徐,自小丧亲,由姑夫高氏养大,所以改姓高。我父亲任魏朝大丞相的时候,以高隆之为心腹,认他为本家族弟。现在,时局微妙如此,他竟然如此不识变通,妄图保留魏朝皇脉,真是该杀之人。
还好,人世间,势力相随。到了我登上皇位的那一天,身为魏朝尚书令的高隆之,主动率百僚劝进,满朝大臣中,再没有任何人有异议。
于是,我即皇帝位于南郊,升坛服衮,柴燎告天。
望着跪伏的群臣和祭天的大火,我心中充满自豪。此次,我不得不称“朕”了。
当皇帝之后,朕马上向各地派遣使节,观察风俗,问民疾苦,严勒长吏,厉以廉平。所有的一切,目的都在于向天下宣示,新朝要兴利除害,安静地方。文治先修,朕下令在鲁郡重修孔子庙宇,封其子孙为崇圣侯,加邑一百户,对孔子大加褒崇。而后,朕下诏,分遣使人致祭于五岳四海,尧祠舜庙。凡是先贤旧尊,只要是祀典上有记载的,一个不漏,全都派人加以祭祀。
锦上添花的是,朕即位刚刚过了一个月,六月己卯,高丽国就遣使前来邺城朝贡,开了一个万国来朝的好头。
至于逊位的魏帝,朕当时封他为中山王,食邑万户。对这位姐夫(我姐姐太原公主是他的正妻;他的姐姐元氏又是我大哥高澄的正妻),朕确实优待多多:
“上书不称臣,答不称诏,载天子旌旗,行魏正朔,乘五时副车;封中山王诸子为县公,邑一千户;奉绢万匹,钱千万,粟二万石,奴婢二百人,水碾一具,田百顷,园林一所。”
待到国内大局稳定后,朕对这位前魏皇帝、现在的中山王,真的开始大不放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