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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华年流水尽血腥(二)

书名:南北英雄志·冯小怜本章字数:4409

闲来无事,他征工匠三十多万人,在邺城大修三台宫殿。三台大殿,最早乃汉魏时代曹操父子所营,台基广大。后来,羯族的石氏又在此地大兴土木。三台重修后,巍然壮观。直立构木,高达二十七丈。大殿之间的距离,二百多尺。营修之时,工匠危怯,做活的时候都在身上系绳自防。而我天天酒醉的皇帝儿子,每每登上殿梁,疾走如飞,没有丝毫怖畏。一次,我亲眼看到他在殿脊最高处,随着地面上都督刘桃枝的胡鼓鼓点,扬手踢腿,跳胡族舞蹈。当时,我几乎被吓死。没等我派人唤他,皇帝已经一溜飞跑,直接出溜到另外的殿脊之上。回宫途中,他在道上遇见邺城内一名鲜卑妇人,问人家:“天子何如?”那个鲜卑妇人知道我儿就是皇帝本人,回答说:“癫癫痴痴,成何天子!”如此直言妇人,话音未落,就被我儿一刀劈杀。真可怜见!

听我宫内的从人讲,我儿酒醉之后,肆行狂暴。他常常披发狂舞,尽日通宵不停;有时候他身穿胡服,斜披锦彩,由崔季舒或者刘桃枝背负着,在闹市中游荡;有时候,他浑身赤裸,在自己脸上涂满白粉,搽朱施黛,骑在没有鞍子的橐驼或者白象身上,在街道上狂奔。无论盛夏、隆冬,我儿只要饮酒过后,往往脱衣拍马飞驰,从高坂之上急奔,直接跳入漳水中。

至于勋戚之第,我儿更是朝夕临幸。遇见漂亮女人,无论是大臣妻女还是婢女下人,我儿都会马上奸污,人皆苦之。到了后来,高氏皇族的妇女,不问亲疏辈分,我儿均肆意奸淫,还常常让他周围的卫士对宗室妇女进行轮奸,多方苦辱。

忍受如此凌辱,大家到我这里来诉苦,我这个做太后的,确实大感为难。

我儿高洋皇帝本人的正妻李氏,她的姐姐嫁给了前魏的乐安王元昂。为了霸占妻姐,我儿竟然把元昂召至宫中后当箭靶,以鸣镝射之百余,箭集如猬,元昂流血遍地而死。元昂丧礼之上,我儿竟然以皇帝的身份前去“吊唁”。众目睽睽下,他把他的妻姐推倒在棺木上,当众奸污。然后,我儿把他那倒霉的妻姐纳入后宫,封为昭仪。癫狂过后,他又去李皇后家见丈母崔氏。刚刚见面,我儿忽然大骂:“朕酒醉,连太后都不认识,如此老婢,敢做帝王丈母!”劈头盖脸,用马鞭对着崔氏乱击一百多下。

既然我儿能把他姐夫魏朝的孝静帝及其三个儿子都弄死,他日后杀掉魏朝的乐安王而娶其妻,其实也没有让我多惊讶。

男人心不狠,绝对不能成就大事。不过,我儿已取天下,行事如此癫狂,让我心中忧虑不已。

我夫君的侧妃尔朱氏,在我夫君薨逝后已经入寺为尼。因其有子,她还被封为彭城王太妃。她是前魏孝庄帝的皇后,又是我儿的庶母,但我儿依旧想强奸她。尔朱氏这个妇人刚烈,挣扎不从,竟被我儿手刃,开膛破腹,惨不忍言。

说起尔朱家族的男子,他们个个长相俊美,十足的“人样子”,也个个人面兽心。我的夫君高欢击灭尔朱兆后,纳昔日魏孝庄帝的皇后大尔朱氏为侧妃。爱屋及乌,当时他待尔朱家族残存子弟甚厚。那个尔朱文畅,乃尔朱荣第四子。由于其姊得宠,尔朱文畅得拜肆州刺史。此人既然广富于财,终日四致宾客,穷极豪奢。相待如此,尔朱文畅依然想谋逆,企图趁一年正月十五日夜打竹簇之戏的时候刺杀我的夫君。事发,我的夫君念大尔朱氏之情,只杀尔朱文畅一房。

而尔朱文畅的弟弟尔朱文略,依旧做他的梁郡王。这位尔朱小爷,聪明俊爽,多所通习。我儿高澄主持国政的时候,曾经让一个乐官在马上弹胡琵琶,演奏十余曲,然后,让尔朱文略试默写曲谱。他不假思索,立刻下笔,竟然能默记其中八首。当时,我儿高澄开玩笑说:“聪明人多不老寿,梁郡王你要小心啊!”尔朱文略聪明特达,拱手回答说:“我命之长短,皆在明公您一句话!”如此答言,竟使得我儿高澄为之泪下。

想我夫君临死时,念尔朱氏之宠,遗令赐予铁券,恕尔朱文略十死。得恃于此,他日益骄横,多所凌忽。我儿高洋建立大齐后,宗室平秦王高归彦家中有日行七百里的骏马,为尔朱文略看中,他便携家中一个绝色美姬上门相赌。一掷,尔朱文略得胜,驱马而去。转天,平秦王高归彦想讨回骏马。不料,尔朱文略闭门不见,并亲自举刀,杀掉骏马和美姬。然后,他把马头和美姬头放在两个大银盘上,送归平秦王高归彦。

平秦王诉之于我儿、皇帝高洋,激使我儿大怒,下令把尔朱文略关押于京畿大狱。在狱中,尔朱文略自弹琵琶,吹横笛,歌唱谣咏,倦极之后,卧唱挽歌,若无其事。

被关押数月后,他忽然夺取监狱看守手中的弓矢,射杀数人,大喊道:“不干出这样的事情,皇上就不会理我!”

有司奏之,我儿皇帝大怒,亲自率人去监狱,手执硬弓,把尔朱文略当靶子,射成刺猬。然后下旨,尽诛残余的尔朱氏族人。

从此,尔朱家族,无遗类矣!

我儿醉狂,一天甚似一天。他在皇宫内院放置大锅、长锯、捣碓、刀锉等等东西,每次酒醉,必以杀人为戏乐。杀人后,他还往往把被杀者的尸体肢解剁碎,投入火中焚烧,然后,再把骨灰抛入水中,观之嬉笑。

为了防止我儿胡乱杀人,大臣杨愔从邺城监狱中拣选死囚犯人,预先关在宫内特制的笼子里面,名之为“供御囚”。每逢我儿酒醉欲杀,杨愔就从笼子里面提出这些死刑犯让他杀。这些死囚如果熬过三月不被杀,就会被赦免放归。

杨愔,我们高家女婿,做我儿手下大臣,殊为不易。他身为宰相,常常在内宫中跪地向我儿递送厕筹,穷遭苦辱。我儿酒醉,总会以马鞭抽打他,每见他流血浃袍。最危险的一次,我儿醉后,用小刀想剖开杨愔的肚子,幸亏崔季舒手快,掣刀去之。还有一次,我儿又把杨愔放在一个巨大的棺材里面,准备活埋。还好,他酒醉后,忘记下达填土的命令,杨愔躲过一劫。

齐国大事,均委政杨愔。幸亏有杨愔在,他总摄机务,发旨修敕,所以我大齐虽然皇帝醉狂,政治却算清明。

即使如此,我儿还是杀了不少大臣。最过分的,他常持槊走马,让左丞相斛律金站立在校场正中间,三次举槊欲刺其胸。难得老英雄挺立不动,也不讨饶。我儿狂中有细,最终没对这位老臣下手。酒醒后,他赐斛律金锦帛千段。斛律金不仅是我大齐的功臣宿将,还与我们高家是亲家。他的两个女儿,分别与我的六儿和九儿的儿子定下娃娃亲。

斛律金好运,别人就没有这么好运气了。汉人大臣、典御丞李集是个性格执拗的人。面对我儿如此凶暴的皇帝,他当面直谏,把我儿说成是桀、纣之君。我儿当时清醒,虽然发怒,却没有立刻对李集加以杀害。

他命令卫士把李集绑起来,投入漳水,浸灌许久,复令引出,再问:“我和桀、纣相比,到底如何?”李集回答:“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此四次,李集根本不改口。最后,我儿仰天大笑:“天下有如此痴人,方知龙逄、比干未是俊物!”马上命令释放他。结果,李集换了一身干衣服,重新入宫,刚要有所谏劝,恰逢我儿大醉发怒,让卫士在当地把他腰斩。

如此下去,国将不国。老身作为国母皇太后,不能不对我儿加以劝告。

入得皇宫,我看见我儿正昏昏睡着。

大齐的皇帝,我的儿,光着膀子,塞垫一件胡服在他的腰下,正在呼呼酣睡。他左肘撑着地,斜躺在宫殿冰凉的石头地面上。他睡得真香啊,不知道在他邪恶的梦中,是否还能回忆起他遥远的童年时代我们母子温情的某个场景。长久以来,几个儿女中,我对他最薄。只要看到他,我就想起自己的罪孽,我就回忆起那个粪奴石野猪。

宫内,乐工们演奏的轻柔的乐声随风飘荡。我看着睡在地上的我儿,恍然回到了二十多年前怀朔军镇的粪坑边上。那个时候,天上的星星都被粪奴弄得乱散了,似乎它们更高了,黑暗也更浓重了。怀朔军镇的寒夜,地上所升起的寒雾吞没了粪奴石野猪亢奋的、扭曲的大肉脸。变啊变,变成我这儿高洋。当今的大齐皇帝,与他的生父一个姿势,斜躺在天子皇宫的石板地上。

我的儿,他的眼睛鼓努着,半闭半睁,粗肥的脸蛋真的难看,比起我大儿高澄、六儿高演和七儿高湛,他太丑陋,太像他的生父粪奴石野猪。对于这个孩子,我内心难以做到问心无愧。我当时那么激烈地反对他做皇帝,就是因为,他不是高家的骨血啊。

我的儿,你睡梦中,是否也会梦见怀朔镇上你小的时候路过无数次的粪坑呢?那是你的生父葬身之地啊!这个天大的秘密,有谁知道呢?是的,我一定会把这个秘密带入坟墓。看着你酒醉昏昏欲睡,我有些心痛了。你这么不舒服地躺在这里,我怕你梦到怀朔军镇那渺无边际的草原上冻结的粪坑,我怕你再问我你的长相为什么这样稀奇古怪。你十二岁的时候,胸脯间生出羯族人惯有的毛茸茸胸毛,我忽然没有缘由地一巴掌打在你脸上,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空旷的皇宫,安静得吓人。我的儿,你在梦中被什么惊醒了,你抬起脑袋,咂巴着嘴,看着我,叫了一声:“母亲!”

其实,我的儿,他并没有张口叫我,是我的幻觉而已。

他眼光迷离地看着我,转过身去,拿起一个波斯酒瓶,开始往嘴里狂灌酒。

怒从心起,我举起手中拄杖,对着他的屁股敲击,恨恨地讲:“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儿子!”

我儿,我的皇帝儿子高洋,可能他当皇帝以来第一次挨打。他喉咙中发出一种野兽般的号叫,忽悠一下,双手撑地而起,从靴中拔出一把刀子。

“难道你要杀你老母不成?”见他拔刀,我怒气中发。

“再打我,我就把老母你送给胡人,让他们糟蹋!”喷着酒气,我的儿对我说。

如此悖逆之言,竟然由我儿亲口说出。一口气憋住,我顿坐于榻上。

大概知道自己说错话,过了片刻,皇帝起立作揖,连声说:

“儿臣有罪,母后饶恕儿臣妄言!”

我直视面前的皇帝,一言不发。我的儿子,你多么有出息啊,竟然能说出把我送给胡人去糟蹋这样的话。

见我不言不笑,我的皇帝儿子似乎有些惶恐。他在我面前盘旋跳舞,口唱鲜卑歌谣,想逗我发笑。

我依旧坐立不动。

皇帝摇摇晃晃,快步走过来,未等我反应,他已经双手高举,把我连同坐榻一起,高高举了起来。

“母后笑,母后笑……”

老身年近六旬,哪里经得起如此事。顿时,我感到头晕目眩,周遭抓捉未及,便从高处头朝下掉落坠地。

陪侍皇帝的宗室平秦王高归彦见状惊惶,他赶忙过来把我扶坐好,唤御医诊治。然后,他用面巾沾冷水,把醉倒于地的我的皇帝儿子弄醒。

我儿睁眼,醉眼迷离。久之,他发现我脸上满是擦伤,忽然醒悟,大哭出声。

他跪行至我的面前,伏地请罪,叩头不止。

浑身骨痛,恼怒未消,我依旧不言。

“来人,往庭院的燎火中加柴,朕要烧死自己,以解母后之恨!”

听我儿如此说,我知道他说话向来当真。见他惭悔如此,我不得不忍住全身的疼痛,亲自下榻扶挽。

“儿啊,你刚才大醉,不省人事,我不怪你!”

话音未毕,我一个趔趄,几乎再次摔倒。

皇帝悲泣不止。虽然醉狂,我这个老母他还是认识。他拎起一勺冷水,往自己头上浇泼。然后,他从卫士手中取过一根大杖,交给平秦王高归彦,说:

“来,打我脊杖三百,如果每杖不见血,我必杀了你!”

高归彦伏地叩首:“为臣不敢杖至尊。”

我的皇帝儿子闻言,提刀欲剁。

见此状,我赶忙上前抱扶住我的儿子,大齐皇帝,一个劲哄他。

我儿满脸是泪,自己高扬大掌,狂扇自己的嘴巴。

最终,还是我让手下女官象征性地用杖击打了我儿屁股五十下,以此来安慰他。

我的皇帝儿子做出洗心革面的样子,重新整理衣冠,跪地向我行礼道歉,表示他今后一定戒酒。

如果他真能戒酒,我这个当老母的,别说摔一次,就是摔十次,也值得。

叹息之间,我另外两个儿子,六儿常山王高演、九儿长广王高湛,匆忙而至。

看着这两个神采奕奕的儿子,我心稍稍感到了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