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长夜沉沉
我，虽说是齐国的皇太后，可我是女人啊。一个女人娇柔的肩膀，怎能承担这么重的东西？一个国家，新鲜的、充满躁动活力的朝廷，在我的夫君武成帝高湛死后，几乎都压在我的肩头。
我的儿子是皇帝，大齐新的君王；另外一个儿子，琅邪王高俨，却成为囚徒。这个十四岁的胖孩子，他的脸，他的皮肤，太像文宣帝高洋，或许，高俨就是高洋的骨肉！
我的夫君在世的时候，一度那么想把这个二儿子立为帝国的继承人。我坚决反对。这是我作为女人的私心。我不想，万分不想文宣帝高洋的儿子成为日后国家的主人。他粗暴的蹂躏，激醒了我的肉体，也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我不能原谅他。
帝室残忍，兄弟相斗。我的皇帝儿子，虽然只有十五岁，却俨然已经成年。他身边聚集了一群人，他们，总是教导他如何去对付自己的兄弟，教会他怎样去掌握绝对的权力。
对于我的皇帝儿子，我越来越感到难以控制。我很害怕，害怕我儿高俨，会被他皇帝哥哥高纬派人毒死或者以别的方式暗害。自和士开被杀事发后，我就把高俨天天带在身边，让他与我一起住在北宫。即使软禁，也要把他软禁在我眼皮子底下。宫中厨人送给高俨的每餐饭，我都会先行尝食。
如果他的皇帝哥哥下毒，那就先毒死我这个母后好了。
某种超强的欲望，已经深深流进了我的躯体内部。望着暗淡的树篱，当夜晚降临，我的心，就会回到对和士开身体的欲求里面。
我在宫廷的走廊慢慢地踱着，夜晚更加漫长。似泣似诉的风，让人产生无限遐想。那种深刻的愉悦，那种只有和士开才能给我的肉体的亢奋，回忆它们，现在都变成了痛苦、暴躁和敏锐的焦虑。我多么希望渐渐聚拢的风暴真正来临啊。冷风和冷雨，可能使我的欲望稍稍冷却下去，让我不再孤独地面对自己的炽热欲望的灼烤。从前，那样急不可耐的晚间等待，变成了全然的无奈。
人，就是这样古怪。女人的心，尤其难以把握。甚至我自己，有时候都会被自己内心的火热念头吓一大跳。从前少女时代的羞涩和高雅，变成了现在锐利的欲望和暴躁的饥渴。有什么喜悦能经久不衰呢？拂拭不去的忧虑，困扰着我的内心。没有了肉体的欢愉，似乎我的血肉都在凋谢。我太想念和士开了。他与我交谈时那眼神中透出的淡淡快意，那种隐秘的亲切的抚摸，那种臣子卑下的顺从的亲吻，那种发自内心的温柔，以及我狂热的欲望使他产生的短暂的困惑，都让人怀念不已。
那些日子，永远消失了！
多么热烈的激情，它隐藏在我内心，如同纯洁、猛烈的火焰，把我与和士开的肉体熔合在一起。那种不可抵御的绞缠感觉，我这辈子，只有与他在一起时才能感受到。
“母后，我能去晋阳住吗？在那里，我能跑马吗？这里太闷了……”我的二儿子琅邪王高俨，偷偷地抹去即将落下的几滴眼泪，怯生生地问。
如果这个孩子当了皇帝，看他今天的样子，也不会有什么出息。我的夫君死后，我还曾经与和士开商量过，想让高俨日后继承他哥哥的皇位。和士开当时就表示说：“琅邪王聪明、英武，如果为帝，恐怕会妨碍我与太后的欢会。”现在看来，琅邪王，我的儿，毕竟也只是个无主见的孩子。昔日他父皇在世的时候他所表现出来的卓尔不群，都是受宠之下的威风炫耀罢了。如今，他孩子一样情感的袒露，让我左右为难。
“你老老实实在我身边待着，不要想别的……仁威，现在你哥哥是至尊皇帝！你在我身边，我能保你无事。出了邺城，我可管不了你！”我竭力做出一副冷冷的表情。
听了我的话，我的琅邪王儿子打了个寒噤。
他其实应该已经是成人了，虽然他只有十四岁，但他能依靠手下一些人把和士开骗出宫殿杀掉。这个孩子，也应该为他的行为负责。从前他对我的依恋，他可爱的娇憨，都成为过眼云烟。
母子情，可以用泪水滋养。但是，这个孩子带给我心灵的哀歌，又是多么大的苦痛！
帝国，偌大的帝国，孤儿寡母，正是靠和士开，才能支撑着。和士开，正是他，让我这个失夫的妇人心内那棵细弱根蘖深深嵌入温情的土壤中，由此有能力抵抗人生坚硬的卵石。这样的大树，竟然被我儿子仇恨的手斩断，让我这个寡妇脆弱的心，遭受突如其来的寒霜的侵逼。
多么不懂事的孩子啊！
琅邪王，我的儿子，高俨，他童稚的嘴唇，还有他哥哥，皇帝，他们都曾吮吸我浓浓的奶汁成长。他们孩提时代的笑脸，怎么会变成了凶神恶煞般的杀戮面孔了呢？这两个孩子带给我的苦楚，我又能向谁诉说？
我，做母亲的，不能对任何人道出我失去和士开的感受。这种心灵摧残的强度，别人无法理解。我的两个儿子，特别是高俨，他是带着罪孽出生的，他是文宣帝高洋的骨血！他出生的时候，腿部先出来，几乎要了我的性命！这么一个孩子，又干出如此让人深感意外的事情！
所有这些，真是前世的孽缘吗？
天家帝室，手足之情，夫妻之情，父子之情，一切的温情，都可能会在某个瞬间化为乌有。每一种爱，都会受到蹂躏。每一个笑容，都会变成叹息。那么多受压抑的感情，最终都会转化为深深的仇恨。恨，经过凝聚郁积，一旦迸发，力量惊人。
作为次子，我倒是希望琅邪王高俨能有次子该有的懦怯性格。这种懦怯，能使人的野心退化，即使变成奴性，也比变成杀心要好！
我不希望自己的儿子饱受生活的折磨，我不希望他们有毅力，不希望他们有男人大丈夫英雄般的韧性。亢奋的、争斗的精神状态，是高氏家族的野心传承。这种传承，使得他们在童年就丧失了天真烂漫。那种得意扬扬的自豪和高傲，其实都是不祥的预兆。
强梁者，不得其死！
我多么希望我的两个儿子回到孩童时代，看着他们安静地待在王宫的花园里玩弄石子，捉昆虫，钓鱼，抓青蛙……那个时候，我做母亲的内心的欣喜，是多么强烈啊。在碧蓝的苍穹下，我的这个二儿子琅邪王，曾经也孤独过，那是他的哥哥被选为太子后去了东宫，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当时，他是多么想念他的哥哥啊。有一个晚上，我看见，他静静地蜷曲在一棵梨树下，脸上挂满忧郁，凝望着天边的月亮。他忘记了嬉戏，忘记了吃饭，只是呆呆地想念着他去了东宫的哥哥。当夜幕降临，四周沉寂，这个胖孩子，依旧在园地呆呆发愣。那样一个可爱的孩童，是经历了怎样的变迁，才成了今日敢于杀掉朝廷重臣的魔鬼的呢？
是权力！男人的世界，成人的世界，权力，是对人性最大的销蚀。
我很感到忧伤。我的孩子，我的两个儿子，他们再不会像从前那样咿呀学语，再不会摇动孱弱的小身子在我面前撒娇，再不会忧郁地把他们美妙的心声，在秋天的夜色里向天上的星星倾吐。那种童真的、无法言传的酣美，已经消失殆尽。
在夜晚，孤独的夜晚，特别是夜色沉沉的夜晚，我往往会为自己贪得无厌、燃烧的欲望感到羞愧。
当骇人的夜幕低垂，远处的灯火若隐若现，窗外的风呼啸而过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文宣帝高洋，就会渴念和士开那温柔而又体贴的抚摸。在这个时候，我丹田内的一股热流，聚集融汇，似乎是某种热气一样的东西，尖锐地往上涌动，驱散了一切理智，甚至，让我感到口舌发干，坐立不宁。
暂时忘掉失去和士开的悲痛吧。先让我的二儿子琅邪王高俨到距离我较远的房间内歇息。夜深了，他该睡了。
这数日的混乱，让我几乎都忘记了深宫内那两个十七岁的蕃僧。想起那两个僧人，我不能不又记起和士开的好处。这些能对我身体有滋养作用的阳补，都是他的精心安排。
我毕竟是太后啊。我的欲望，应该得到立刻的满足。我迫不及待地往楼上走，脚步那样匆忙，甚至提灯的宫女都被我甩在身后。
来自西域的年轻僧人名叫乌纳，另外那个敦煌来的，其实是汉人，名字叫冯宝。我多么喜欢临幸这两个年轻人啊。特别是在内宫的寂寞的夜晚，他们两个人轮番侍候我，只有我这样的皇太后有这样的机会。
两个年轻的男人，跪在我身下，这种喜悦的感觉，把我失去和士开的悲伤冲得一无所有。
四鼓了，夜漏将尽，我能感觉到东边的天空出现的微微白色。好像下雨了，雨点开始不停地敲打着窗棂。有风开始吹，殿后的树丛发出低沉的怒号。
恍惚中，我看见了什么！
自窗栏往下望，我看到了刘桃枝！
我忽然想起，昨天晚膳的时候，我的皇帝儿子跟我说，今天早晨，他要带着他的弟弟琅邪王一起外出打猎。我当时拒绝了啊。
现在，刘桃枝出现，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情！
刘桃枝，我的皇帝儿子的护卫都督，他为什么大清早就出现在宫中呢？
“母后！”我隐约听到我的儿子琅邪王的低呼。
我看不见他。我不顾裸身，跑到栏杆旁边，举起一个灯笼，仔细看，依然看不到我的儿子。
忽然，我发现刘桃枝背上背负着一个东西。
他背上的东西，肯定是个活物，挣扎着，晃动着，呜咽着。
我凄惨地大叫一声，把灯笼使劲扔下去。在刹那间，我看到了刘桃枝背上的人！
那是我的儿子，琅邪王高俨，他被袍袖塞堵着嘴，脖子上勒着袍带，双腿不停踢蹬，鼻血满面……
我的儿子，十四岁的儿子，终于要被他的哥哥下令杀掉了！
看见这样的惨景，我的心怦怦乱跳，脑子热涨，耳朵里呜呜作响，似乎在昏黑中有什么东西正逼近我！
我感到窒息，我要崩溃了，我发疯似的大叫，光着身子冲向楼梯，朝殿外的回廊飞奔。
在奔跑中，我头脑中甚至忽然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如果我没有耽于刚才欲仙欲死的快乐，我可能会有足够的时间挽救我二儿子高俨的性命！
地狱的微光，已经严惩了欲望。
在奔跑中，我忍住哭泣。我知道，号啕大哭不能挽回时间和生命，佛陀的悲悯也救不了我的儿子。
缕缕天光映射在我的脸上，我本来灼热的脸忽然冰凉。我浑身抖动，我脑子里满是恐怖的幽灵。如果我能像光一样快，或许我能从刘桃枝手中把我的儿子救出来！
没有初升的太阳，没有微笑的天空，只有四鼓时分的昏暗天光。
没有利刃，没有斧头，却有我二儿子流血的脸！
所有的一切，多么令人痛苦！多么让人无可奈何。
太晚了。我再一次承受失去的剧痛！
琅邪王，我的儿啊，虽然你杀掉了我难以割舍的和士开，但是看见你流着乌血的脸，我的心还是感到了无法抑制的深刻刺痛。你毕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啊。
胸膛中的忧伤和眼中的混沌泪水已经使我窒息。
刘桃枝的高大身影，消失在北宫的院门外。
我终于忍耐不住，号啕大哭。我发了狂地奔跑，也追不回我儿子的生命。
我的泪如雨下，绝望、痛苦，即使无尽的祈祷也不能避免这种灾祸吗？
虚弱，一种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巨大虚弱感弥漫了我整个身体，从内心扩向四肢，攫住了我。
我绝望地躺在地面上，就那样躺着。
大齐的皇太后，曾经的皇后，我赤身裸体地躺在北宫走廊的路上，流着热泪，伤悼着我的儿子……
中午时分，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大臣祖珽坐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
这个瞎子，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用痛苦的声音对我说：
“太后，龙子相残啊……琅邪王已经到西方极乐世界了……我没能阻止事情的发生，请太后原谅……”
“琅邪王还有四个儿子，他们都是连周岁都不到的孩子，他们呢……”我问。
祖珽的脸，没了表情。
“他们，应该都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