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不许名将见白头(二)
他的马速度极快,我紧紧追住他。不料,半途间,他失去了控制,马头掉转,飞快地又往回跑。
失去控制的马匹,带着它受伤的主人,朝我狂奔而来。
那个受伤的叛军兵士抬起头,无奈地望着我高举着屠刀的手。他本来已经面无人色的脸更加扭曲,嘴唇变得灰白,不停地颤抖着。似乎,他想向我求饶。
叛军兵士头顶上先前已经被我削下了一块皮,那块血皮,耷拉在他的一条眼眉上,血流半面,样子十分怪异。
双马交会的时候,我们的目光相遇。他的一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十分恐惧地望着我。
我感觉到他好面熟。
二马相错,我高挥刀,从上而下斜劈下去。这一刀,把他的脑袋连同一块肩膀,都劈了下来。
无头的死尸摔在地上,声音闷闷的。叛军兵士座下的战马长嘶,疯狂地跑走了。
我忽然想起来,那个刚刚被我劈死的叛军兵士,是我从前的部下。他是一个马军司曹,曾经在邙山战役中跟随我与西贼死战,立过军功。当时,他曾亲手从我手中接过百匹的赏帛。
皇帝的兵马和叛军在平地上开始混战。战马嘶鸣,刀剑咔咔,风驰电掣,喊杀阵阵。
双方兵士杀红了眼,疯了一样乱刺乱砍。高头大马,横冲直撞,它们背上的主人,好多都已经栽倒在地上死去。运气不好的,躺在地上号叫,被马蹄多次践踏,更加凄惨地死去。
一匹口吐白沫的黑马,拖着一个兵士的尸体从我身旁跑过去。那个兵士的尸体,有一只脚还挂在马镫里。叛军和皇帝的兵士都穿着黄色的、一模一样的军服,也不知道他是哪边的。
黑马拖着这个浑身血肉模糊的赤裸尸体在草地上不停奔跑。尸体的脑袋上下翻滚。
我抹了抹脸上的血,高声喊了几嗓子,感觉正常,没有受伤。我军服上斑斑的血渍,殷红多处,都是叛军兵士的血……
战斗多时。直到兵士们打扫战场的时候,我才扔掉缰绳,从马鞍上跳了下来。
我站在地上,身体晃了几晃,差点栽倒在地上。战斗了将近半天,累得人虚脱。
战场,一片寂静。如同没有人的原始荒原,仿佛连植物都已全部死去。
太阳如血,正在西方往下沉落。旋风袭来,兵士的尸体,将平地显衬得那么阴森可怕。
在光秃秃的树林后面,有兵士在焚烧死尸,烟雾腾腾,一片朦胧。
早春傍晚的严寒来临,我的盔甲上结了一层薄冰。寒风吹过,冻冰的树枝叮当乱响,如同生锈的马铠相撞击的声音。
冷酷、死亡的夜晚,让人心慌意乱。
我骑在马上,心中慨叹,不知有多少人在这场激战中死亡,永别了人生。
高思好见军败,大势已去,只得与其手下王行思一起投水而死。
其麾下两千人,最后被挤压在一块空地上,我派刘桃枝包围了他们,且杀且招,那些人没有一个投降,最后全部战死……
得胜露布自晋阳送往皇帝处。我听说,皇帝接到胜利的消息,高兴至极,左右齐呼万岁。
很快,皇帝带领群臣到达了晋阳。他要在汾河上,举行赏功的仪式。
早春时节,空气尚有寒意,天色却十分明朗。下午的阳光和煦地照在人身上,让人暖洋洋的,十分惬意。
我坐在船上,看着手下的兵士双桨击水,又稳又快地行驶于河上,朝着皇帝龙舟的方向驶去。
汾河上,帝国军队成群的船只皆傍岸而行。好几只大船在浅水的地方动弹不得,或者在布满淤泥的岸边搁浅。
我在疲乏之外,也有些兴致勃勃,毕竟,一场大战结束,终于可以休息了。我喝着美酒,观赏着汾河周边的美丽景色。划啊,划啊,划啊,我们一直划到太阳西沉,才接近皇帝的龙舟。
一轮红日,在河岸低低的水平线上往下落,紫色的晚霞让人流连忘返。
夕阳美景,很快消失,时光进入苍凉的暮色之中。孤寂而单调的夜晚,即将来临。
乐声嘈杂,荒寂的河上,顿时有了生气。黑夜的帷幕,很快就被四处燃起的火焰以及灯光照亮。
皇帝兴高采烈。在龙舟之上,他亲自走下御榻,揽着我的手,笑着说:“兰陵王,我们有几年没见面了。你大名鼎鼎,乃我大齐常胜将军啊。我做皇太子的时候就知道,我们大齐,我们高家皇族,唯有你这个王爷,貌柔心壮,音容兼美。听说,你出兵为将帅,每每躬勤细事,深得将士敬爱。战场之上,虽得一瓜数果,必与将士共享,故而得其死力。如此好王爷,真是我大齐社稷之福啊!”
十六岁的皇帝,我的堂弟,个子长高了许多。我,大概已经有四五年没有见他了。从前的小孩子,现在变成了小伙子。帝王的服御和帝王的威仪,让他显得那么与众不同。他的言谈举止,那么优雅不俗。看见他,我就想起了我的九叔武成帝。这爷儿俩的相貌,出奇相似,都是那么俊美清雅。九叔待我甚好,为酬邙山之捷的功劳,当时他还命人买美妾二十,赏赐给我。不过,我退却了其中的十九人,只受其一。
“兰陵王,你身为王爷,在战场上坐镇指挥就可以了,为什么每次都亲自骑马,冲锋陷阵?入敌阵太深,如果有危险,后果不堪设想啊。”皇帝亲自执酒,递与我饮。
我跪地接酒,表忠心说:“家事国事,于公于私,臣都应该这样做。身为皇室宗亲,臣冲锋陷阵,家事亲切,完全是臣的本分啊。”
皇帝微笑,点头表示赞许。
站在皇帝身后的韩凤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我的堂弟、当今皇帝,面色陡变。
他阴沉着脸,一挥袍袖,回到御榻上坐下。
心怀忐忑,我赶忙满饮了那杯御酒。
早听说韩凤一直受皇帝宠信,炙手可热。其实,高思好反叛前五旬,已经有朔州兵士跑到邺城告发他要谋反的事情。正是由于韩凤的女儿嫁给了高思好的儿子为妻,两家人是儿女亲家,韩凤就把告反的人抓入京城大牢,说他诬告贵臣。没经审讯,韩凤就让人在牢内把告反的人斩首杀害。高思好造反事发后,告反人的弟弟去京城喊冤,要求朝廷昭雪其兄,结果,此人又被韩凤抓去杀了头。
这个宵小,平时从来不讲汉语,自称鲜卑高门,和谁都以鲜卑语讲话。其实,他的祖辈不过是六镇流民汉儿。但是,由于他一直受宠于帝,妄自尊大,别人也奈何不了他。
让我感到恐惧的是,刚才他在皇帝耳边一席话,是否对我有大不利呢?
小人,陷害起人来,总是不遗余力。以琅邪王之亲,斛律光之勇,尚不能保全性命家族,我区区兰陵王,只是皇帝诸多的堂兄之一,如果得罪了皇帝,或者哪句话让皇帝生杀心,我必死无疑。
韩凤开始忙。他在水殿上指挥着众人,把已经曝尸数日的高思好的尸体屠剥成块状,投入火中,全部焚烧成灰。
腐肉经火烤灼,气味十分难闻。
接着,在烹杀了被俘的高思好手下十几个将领后,皇帝亲自下旨,派人把高思好的妻子高悬于船上的木柱上,让宫中的太监以及禁卫军兵士以她为靶子,练习射箭解气。
被裸剥后倒吊在高杆上的妇人如同一只脱毛的肥羊,嗷嗷惨叫。
众人弯弓搭箭,不一会儿,就把妇人射成个刺猬。
妇人兀自不死,在杆顶翻来覆去,一个劲辗转哀号。
皇帝身边的内侍受命,把布帛沾油往妇人身上投。而后,点起火,扔在她的身上,把她活活烧死。
船上的文臣,大多不忍孰视。
至于平素陪同皇帝玩耍的武夫和宦者,个个鼓掌掀唇,大笑大叫。
皇帝本人也挽一张小弓,连发数矢,想射向高杆上悬吊的妇人。但是,技艺不精,没有一箭射中。
恼怒之下,皇帝责怪手下宦者与宫内随臣,认为他们择弓失误。仅仅一瞬间,十六个人,被推到船头斩首。
无头的尸体,接二连三被推下船去,扑通扑通,让人心寒。
我这个皇帝堂弟年纪虽少,本性却酷似我的九叔武成帝高湛和二叔文宣帝高洋。
与会诸臣,见状心惊胆战。
杀人之后,大摆宴席。
最终,在龟兹乐声中,结束了受俘与杀叛逆的仪式。
众将星散,我本人也回到驻地定阳。
一改常态,为了不惹起皇帝的猜忌,我回定阳之后,贪污纳贿,终日喝酒吃肉,不理政事。这样做的原因,不过是想把自己弄得声名狼藉,以求自保。
我手下参军尉相愿,一眼识破我的心计。他对我说:“王爷您如今性情大变,贪残自秽,肯定是怕以英武之名,遭到朝廷猜忌,才出此下策。其实,如果朝廷真的要杀王爷您,您现在所作所为,倒会成为朝廷杀您的口实。如此,求福不成,反会速祸!”
闻此言,我泪如雨下,膝跪而前,求尉参军出主意让我能躲避被杀的命运。
尉相愿:“大王您邙山大捷,威震寰宇。如今,又擒贼告捷,威声太重。如果想避祸,您应该对外声称患重病,不理政事,或许能逃得劫难!”
长叹过后,我只能上表朝廷,表示自己得患重病,不能领军和参与管理州事。
此后,为能得一良死,即使真的患病,我也不唤医者来王府看病。有疾不疗,迁延岁月,我其实最终目的只有一个:保全首领,善终于家。
五月,蓝色的五月。终于,我把整个世界,局限在我周遭的王府花园内。
地上爬的和空中飞的动物,让我感到十分亲切。蜜蜂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杏花朵朵盛开,荆棘花爬满了院墙。一种颜色奇怪的琥珀色蝴蝶,飞舞在我头顶上,它们的翅膀闪闪发亮,看上去就像有千万种光点在翩跹。还有,成群结队的翡翠绿色的蚱蜢,在我周围蹦跳,蕨草叶片下面,隐藏着许多我叫不上名称的昆虫。那么多的草花蛇——不是毒蛇,是身披草灰色外皮的草蛇,看着它们在长满蕨草的洼地中游进游出,我似乎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
最让人喜悦的是,花园中不知道哪里迁来的一群兔子,从它们的窝中跑了出来。大概有七八只小兔子,肥肥胖胖的,颜色各异,蹲在小丘上,懒洋洋地晒太阳。我能看到,强烈的太阳光透过小兔子薄薄的耳朵,形成一种红彤彤的透明。它们的惬意,成了我的惬意。
如此温暖的一个下午,我独自出来散步。我兰陵王府的四周,围墙高耸,外人看不到内部的景色。每日里,我沉迷在苗圃中,欣赏着鲜花的怒放和雀鸟的鸣叫。这样的日子真好啊!如果能一直这样过下去,是多么幸运啊!
隐隐约约中,我预感到,这样的好日子,不会长久……
夏天的雾霭扬起,天色变得灰暗。我站在花园中,感觉到浓雾渗进了我的躯体,使得我发出阵阵的抖颤。
“殿下,有邺城的使者到来!”我王府的兵士禀报。
我空咳着,强烈地空咳。我呼吸困难,喉头紧缩。我仰望上天,发现一道奇怪的光芒,直接照射到我的内心深处。这种感觉,异乎寻常。
刹那之间,我知道,一切都是命运!
来人是文臣徐之范。记得我在晋阳和邺城,都曾经与他一起饮过酒。我府内一座玉山酒具,还是他赠送的。当年邙山大捷,我是那么引人注目。在皇帝开摆的酒宴中,多少文人儒生作诗吟赋,歌颂我的威名和勇武。
我微微一笑。
徐之范愣了一下,眼神避免和我的眼神相遇。
这个汉人儒士的脸,充满睿智。他瘦削的脸庞和深陷的眼睛,像极了我小的时候父亲文襄帝为我们请来授书的老学究的神态。
“奉皇帝旨意,送殿下上路!”徐之范的声音异常清晰,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他递给我一壶酒。酒壶的颜色是很刺目的绿色,里面装盛的是剧毒的鸩酒。
我跪地接旨。
我的王妃郑氏一直担惊受怕。见皇帝使臣来王府,她顿时失声痛哭。
她于一旁跪地,对徐之范说:“兰陵王忠谨事上,有大功于社稷……他有什么罪,皇上为什么要杀他?”
“兰陵王功劳太大,正因为这样,皇帝才对他不放心。”对我的王妃郑氏的一番哭泣责问,徐之范丝毫不为所动。
我孤零零地跪在当地,内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无助的孤独感。
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我感到了压抑。温暖的五月夜晚,我却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刺骨的严寒。
“殿下,你为什么不回邺城?你去邺城,求见皇帝陛下,诉说你自己无罪啊!”郑氏哭劝我。
往昔的生活,已经流逝。现在,是死亡即将来临。
“皇帝至尊,哪能说见就见!”徐之范冷冷的声音传来,“兰陵王殿下,还是满饮此酒吧。有诏,你死后,追赠太尉。殿下聪明人,总不能拖延迟疑,耽误皇家律法!倘若皇帝发怒,一家遭殃,老弱妇孺不免啊。”
我重重点头。“徐先生言之有理!”
“稍等片刻。昨天,我刚刚把别人从我这里借债的债券找出来,有好大一堆,待我烧之。”我向徐之范请求。
徐之范面露诧异之色。思索片刻,他点头答应。
人间地下,天壤之隔。现在,活着的我,肉身实在,模糊,离奇。
黄泉无客舍,今夜宿谁家?
烧毕债券,我向一直恸哭的王妃郑氏深施一礼以示辞别。然后,举起那杯鸩酒,我对徐之范说:“此酒不能劝客,希望徐大人原谅!”
言毕,我一口饮尽!
鸩酒入口,咽喉呛痛,其实和一般的烈酒没有什么两样。
毒性发作前,我长叹一声:“韩凤小人,陷害于我。地下做厉鬼,我当杀之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