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颤抖的大地(二)
周帝之辞,皆妄加之罪。莫多娄敬显虽属皇帝佞臣,大节不失,始终不肯投降周人。
听说周帝已经派大将尉迟勤率领三万人来追,太上皇不敢在济州停留,就留太皇太后于济州,派高阿那肱留守。
太上皇本人、太上皇后、冯小怜等人,携幼主逃往青州方向。
这个时候,他身边,只剩下我、韩凤等数十随从。
已经是春天了。极目荒野,能看到到处有春水泛溢。河边的草地,几乎全被淹没。
路径蜿蜒,我们只能顺着那些剩下未被淹没的高地行走。
骑行在沿岸的高岗上,很远就可以看到有无数由河水泛滥形成的小岛。那些新出现的岛上,小柳树、小杨树,茂密丛生。地上,长满了使人难以通行的带刺的荆棘。
乱蓬蓬的粉红色、深蓝色的野花,沾满了马蹄。肥壮的茂草,欣欣向荣。
太阳,越来越暖和。可以发现,向阳的低坡上,积雪完全融化,去岁的深秋衰草,已经变成了红色。在土坡上和裸露出来的怪石下,都能发现刚刚萌发出的、浅绿色的尖芽。
低洼地和沟壑里面的残雪,泛着幽幽蓝光。我们经过的时候,还是能感到阵阵寒气。
细流潺潺,轻柔地歌唱。最能表现春天的杨树枝,温柔地闪耀着。仔细观察,能看到树枝上面的绿色浮茸。
太上皇既至青州,他慌慌张张,马上召集我们察看地图,想立刻逃入南朝的陈国避难。
可恶的是,高阿那肱早已经暗通周军,与对方相约,要生俘太上皇,准备献给周军当见面礼。为此,他一面不断派人来报,骗说周国的追兵距离还很远,一面派人烧断通往陈国的桥路。
对此,我们全然不知。
太上皇想喘息一下。他连日疾跑,患上腹胀,让我们在青州城内四处寻找药物。
韩凤随从中有个姓徐的南人,他建议说:“皇上之病,乃滞冷所致,无须药物,可以取死人枕头一件,烧煮后,饮取汁水,即可痊愈。”
为了打消众人的疑虑,他接着解释道:“皇上腹胀,乃尸注所引发。所谓尸注,就是指鬼气在体内伏而未起,所以令人沉滞。如果得死人枕头,能使魂气飞腾,不再附注于体内,可消尸注。”
半信半疑间,众人四处寻觅古冢,挖取死人枕头。寻摸大半日,终于在一个破墓中觅得一个古枕。
从人掩鼻烧煮,正要捞取死人枕头后沥汤,忽然有报,周军已经有前哨兵数百人冲到青州城下。
闻讯,太上皇惊怖失色。窘急之间,他自跳起于地,在鞍后拴系一个大金囊,置穆后和幼主于不顾,拣选一匹好马给冯小怜骑上,命令韩凤和我跟从,立刻上马往城外逃。
事急狼狈,皇帝身边,只有不到十名护卫。
连夜骑行,跑得气喘吁吁。黎明时分,一行人到达了距离青州不远的南邓村。
春寒料峭。战马缺食少水,实在跑不动了。我们只得停下来,准备让马休息一下,然后再跑。
细雪地变得很硬,我跳下马,硬地震得脚生疼。
草地的水洼,夜间又凝结了一层浅灰色的薄冰。周围的马蹄印不多,显印在覆满衰草的荒地上,靴子踏过,草地稍稍下陷,发出一种轻微的低沉的响声。土地,焦黑而僵死。半昏半暗的黎明时分,闪耀着不祥的青光。
疾风匆匆。冷风掠过,彻骨生寒。仔细察看,可以发现,最近的几天,草原上曾经烧燃过春天的野火,许多艾蒿都被野火烧焦,至今还隐隐约约散发着焦臭。
东方,天光渐亮,笼罩上一层紫色的雾气。
太上皇蜷缩着,倚靠着一个土堆,怀里紧紧搂着冯小怜,两人拥在一起取暖。现在看上去,他们完全就是两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冯小怜的脸,虽然冻得发紫,但是,只要看到她的那张奇美绝伦的脸,人们就会明白,为什么年轻的太上皇会如此陷溺其中。
我走过去,把一匹马轻轻按倒,让太上皇和冯小怜靠在马腹上面。然后,我脱下身上的皮制披风,为他们两个人盖上。“陛下,你们稍稍歇息一下,时辰还早……”
虽然天越来越亮,我的内心,却漆黑一片。我知道,一切都毁灭了!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忽然发现,四周已经是春天的景色。欣欣向荣的嫩草,遥看青青。蔚蓝晴空中,云雀歌唱,一群群地飞舞。四周野地上,到处是野鸟的巢穴。积雪在阳光的照耀下迅速融化,不远处的溪流在流淌,反射、闪耀着蔚蓝的春晖。
青州的晴空,那么深邃、碧蓝。我发现,天上有一只巨大的老鹰在飞翔盘旋,我甚至能够听见它巨大翅膀沉重的扇动声。一群大雁惊叫着,它们在阳光中闪闪发光,灰色翅膀急速地扇扑,落荒四散。
朝前望,一个早已经荒弃的古垒,静静地矗立在那里。而太阳照耀的洼地与深蓝色的远景,把这一切融构成一种让人伤感的岑寂美丽。
一种奇怪的、深幽的寂静,让人心慌。
风势加大,沙沙地从衰草上滚过。
马蹄声,由远而近,杂杂沓沓。
我们还没有来得及上马,已经有大概数百人忽然冒出低岗。很快,就有数名骑兵冲到了我们的面前。
看到不断冒出的骑士们身上的周军黑衣,我知道,我们已经是俘虏了。
这些军士乍然看到我们,都愣住了。可能我们人数太少,他们皆揽辔驻马,没有一个人举起弓箭等武器。
韩凤保持着大将的风度,用鲜卑语喝问来将:“来者何人?此乃大齐太上皇帝,不得唐突!”
跨骑一匹紫骝马的黑脸汉子闻言立刻跳下马,深施军礼:
“在下尉迟纲,参见齐国皇帝陛下!”
说话间,山岗后的周军骑兵越来越多,大概人数有数千之众。
几乎所有兵将的目光,都集中在冯小怜身上。
这些人中间有一个人,是我们齐国军将打扮,特别引人注目。仔细看,原来正是为周军带路的高阿那肱。
“文宣帝时代,有个疯和尚就曾向皇帝喊话,做出阿那瓌破亡大齐的预言。原来,真是应验到这个高阿那肱身上了!”韩凤低声对我说。
终于不用再逃跑了……
很快,我们一行人就被周军带回了邺城。
周帝宇文邕正在太极殿与从官将士宴饮。
见太上皇被带到,他亲自降阶相迎,以宾礼见之。
太上皇失魂落魄,惶然施礼,没怎么说话。
周帝似乎有太多要事处理,没有多与我们寒暄。他当时下旨,封太上皇为温公,与太后、幼主、诸王一起,立刻遣送长安安置。
自武成帝崩后,太上皇还从来没有向人下跪过。
他怔忡半晌,周国礼官从旁提醒。至此,他才愣愣地跪下,向周帝叩首谢恩。
周帝心情不错,对于我们这些随从人等,均当庭宣布释放,安排官爵。
我,得封纳言上士;高阿那肱得授大将军,封郡公,隆州刺史;韩凤,封陇州刺史;最后,在晋州首先投降周军的高道豁也被带入,重新封爵,为黄州刺史,但被削去永昌王的爵封。跪听封爵时,高道豁的脸色非常难看。
“齐国不是没有直言敢谏的忠臣,斛律光、崔季舒等人,朕都会追加赠谥,加礼改葬。他们的子孙存者,随荫叙录为官。他们的家口田宅没入官府者,一并还之。”接着,周帝叹息道,“如果斛律光活着,朕安得攻取邺城!传我诏旨,伪齐的东山、南园、三台,一并毁撤。瓦木诸物,让百姓自取。所得山园之田,各还其主。”
我等诸人谢恩。
周帝指着韩凤,没好气地说:“早听说你是齐主佞臣,嫉贤妒能,害人无数。不过,朕看你最后能不离不弃,效忠于故主,特饶你不死!”
“臣为鹰犬,任主所使。昔日我跟从文宣帝,北战突厥,南敌梁国,西挡大周。臣冲锋陷阵,所向无前!非臣等无能,实是天意护佑大周!”韩凤并不畏惧,言语之间,气概勃勃。
“汝所言有理!”周帝捻髯,微微颔首。
日后不久,出卖太上皇的穆提婆、高阿那肱皆被加以谋反之罪处决,唯独韩凤没有被杀,依旧担任陇州刺史。
太上皇被生俘后,大齐国祚顿消。
广宁王高孝珩至沧州后,以五千人会任城王高湝于信都,共谋匡复,二王总共募得四万多人。周帝闻报,立刻派齐王宇文宪、柱国隋国公杨坚率领十万大军前往。同时,让温公高纬写亲笔信招降。
高湝、高孝珩不从,拒绝投降。
周国的齐王宇文宪率领大军到达信都。
齐国的任城王高湝于城南列大阵,准备与周军决一死战。
不料想,高湝所署领军、昔日死守洛阳的大将尉相愿,佯装率人出兵略阵,甫一出去,他就立刻投降了周军。
尉相愿,乃齐国两代功臣,先前守卫洛阳有大功。看见他临阵投降,齐军上下,皆骇惧离心。
任城王高湝大怒,让人把城内尉相愿的一妻四子,皆推上城头斩首。
转日,两军决战。宇文宪指挥周军,大破已经丧胆的齐国二王部队,俘斩三万多人,生擒二王。
对任城王,宇文宪惺惺相惜,握其手说:“任城王,何苦至此!”
高湝洒泪:“下官乃神武皇帝之子,兄弟十五人,幸而独存。逢宗社颠覆,今日得死,无愧坟陵!”
宇文宪闻言壮之,命令军士归其妻子。而且,他还亲自为广宁王高孝珩洗疮敷药,礼遇甚厚。
高孝珩叹言:“自神武皇帝以外,吾诸叔父兄弟,无一人能活到四十岁,命也!嗣君无独见之明,宰相非柱石之寄。日复一日,国家日益沦亡。恨不得握兵符,受斧钺,展我心力,振兴大齐!”
任城王、广宁王被擒后,齐国基本平定。
不料想,没过多久,齐国重镇北朔州的前长史赵穆等人反正,迎拥文宣帝高洋第三子、时任定州刺史的范阳王高绍义。
高绍义率军至马邑,号召复国。自肆州以北,共有二百八十余城奋起响应。
高绍义引兵南出,欲取并州为复兴之地。结果,兵至新兴,周军已经在肆州严阵以待。
在齐国降将尉相愿招降下,范阳王高绍义的前队二将以所部投降周军。周军势盛,陆续攻拔诸城。无奈之余,高绍义还保北朔州。
降将尉相愿继续带路,周国东平公宇文举率军数万,进逼马邑,不给高绍义喘息机会。
双方交战,高绍义战败,不得不北奔突厥。
当时,他手下只剩三千人。到达边境后,高绍义对从人讲:“北土殊俗,欲还者任意!”于是,辞去者又大半。
到达突厥后,佗钵可汗一直非常钦服文宣帝高洋,认为他是英雄天子。而高绍义脚有重踝,长相与文宣帝特别相类,所以甚受佗钵可汗爱重。凡齐人北逃者,佗钵可汗均划归高绍义手下。
至此,齐境土基本全部入于周国。周国总共得州五十,郡一百六十二,县三百八十,户三百零三万二千五百。
大齐,灭亡了。
昔日的大齐皇帝,今日长安的温公高纬,他又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