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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阳谋(二)

书名:南北英雄志·驺虞幡本章字数:2907

“贤甥你有所不知,孟、李二人,掌管禁军军权,素为杨骏所轻侮,心内衔恨……我最近听说,他们常与贾皇后宫内宦者张弘密切往来。所谓祸起萧墙,正在此辈!请他们前来,一来可探听消息,二来笼络其心,日后倘若宫内有事,兵乱火起,说不定此辈能得以依恃。”石崇解释说。

“哈哈哈,石公果然高见!恐怕你这是善于谋人而不善谋己啊!”

一个声音在石崇等人的上方响起,着实吓了他们一大跳。

三人急忙仰头观望,见金谷园东南角紧靠数丈高院墙的一棵粗大的树枝上,一个人斜坐着,身穿紫衫,摇晃着腿,脸上堆着笑,往下俯视。

“哦,原来是广长贤弟啊。看仔细了,别闪了你的腰身,呵呵。”石崇笑着和树上的来客寒暄。同时,他低声对脸色显露出惊惶的欧阳建和潘岳说道,“此人乃东莱人王弥,王广长,大名鼎鼎的游侠!”

王弥身手敏捷,他攀附着树干,跃蹿腾挪,三下两下跳了下来,稳稳当当地站在了三个人的面前。

“久闻潘侍郎盛名,果然玉树临风,人中龙凤!”王弥仔仔细细打量着,先向潘岳作礼。接着,他转向欧阳建拱手道,“尚书郎如此年轻才俊,不愧为石大人之良甥啊。”

潘岳、欧阳建均礼貌地回礼。特别是欧阳建,对这个从树上飞身而下的侠客很感兴趣,不停打量他一身紧窄衣服和腰间那柄黄金嵌宝的短剑剑鞘。

王弥浓眉俊目,髭髯甚美,脸色红润,嘴唇特别鲜红,如同刚刚吮过血一样。看上去,他有三四十岁的年纪。

“……大人,我手下失察,没能防止有人从院墙处翻入园中,请恕我等失职之罪……”一个看上去像是石崇家仆役头目的人急匆匆踉跄而至,跪地请罪。

石崇脸色稍沉,问:“守东南角院墙处有几人?”

“十七人……”

“一群酒囊饭袋!”石崇眉峰一挑,用手做了一个砍头的姿势。

仆役头目战战兢兢,伏地叩首,表示遵命。

王弥朗声大笑。“我自从与石公相识以来,十年之间,为我不速而入的因由,您已杀掉数十个奴仆,损失诚然不小,请恕我失敬!不过,我最近得了几口新铸的宝剑,请石公把那些家奴赐我,以做试剑开刃之用……”

石崇也笑,口中呵呵,二人携手,走在前面,联翩入席。

席间,孟观、李肇两个武夫,正赳赳而坐。见到石崇,二人慌忙离席行礼。石崇赶忙上前去扶。潘岳与二将互相施礼,然后入席。

王弥虽然身为游侠,对寒人出身的孟、李二人很是不齿,他并不就座,而是抽出腰间短剑,比比画画,与欧阳建以切磋剑术为借口,离开宴席往亭榭方向走去。

席间,剩下的人寒暄过后,举杯宴饮。

不久,言起朝事,一头斑白头发的孙楚首先愤然发言:“杨公为政,严碎专愎,广招人怨,他起用其甥段广为散骑常侍,掌管机密;又用其心腹张劭为中护军,典禁兵。朝廷一切诏命,都由段广在杨骏授意下起草,拿给皇帝盖玺,接着入呈其女杨太后做个样子,然后就行之天下……杨公内怀猜忌,外树私昵,大祸不远矣!我曾经多次劝说杨公,劝他应该至公诚信,提引宗室司马诸王参政,不料,皆为其所拒。”

在座的蒯钦,丰神俊朗,是杨骏姑姑的儿子,也就是说,他是这位当朝太后之父的表弟。满饮一杯后,他也满怀怨言道:“杨公自知素无美望,便袭取魏明帝即位故事,新帝继位伊始就滥赏无极,对大臣普晋封爵,群臣皆增位一等,预丧事者增二等,二千石以上皆封关中侯,杨公以此手段,以图求媚于众,收买人心。我多次上疏谏止,竟然反过来被他派人上章弹劾……”

“蒯公受弹劾,当是好事,如此,你被斥罢官,日后反而不会引杨骏之祸而被朝廷族诛……”匈奴人王彰虽然是个身高八尺的大汉,说话却细声细气,给人阴阴的感觉。

石崇不住地点头:“为杨骏滥加封赏之事,我也曾上疏表示反对。新帝继位,颁赏行爵,远远超出了泰始革命之初及诸将平吴之功,轻重太不相称!如果有爵必晋,滥封滥赏,则数世之后,天下没人不是公侯贵官了……”

痛饮一爵醇酒过后,石崇以非常欣赏的语气对王彰说:“听说杨骏召您为司马,诏令一下,您竟然四处逃避躲藏,让官府找寻不到,您真是有深谋远虑之人啊。”

穿着寒素的王彰拱手道:“自古一姓出两个皇后,下场没有不败的。况且,杨太傅昵近小人,疏远君子,专权自恣,祸事不日可至。如此之人,我逾海出塞避之犹恐及祸,又怎么敢去当他属下的司马官职!唉,武帝在世之时,不思社稷大计,嗣君不惠,所托辅政的杨骏,又非治世之才,天下之乱,可立待也!”

众人议论纷纷间,潘岳没有插言,他眉头紧锁,露出一副忧虑的神色。就在一天之前,杨骏派人找他,准备任命他为太傅主簿,而且,自己已经答应下来。如今观之,福祸莫测。

孟观、李肇两位禁卫军将领,诚惶诚恐,不停点头做唯唯之状,没敢轻易发表意见。

看见石崇不停地用眼睛瞥自己,孟观不能不表态,他迟疑了片刻,低声说道:“中黄门张弘,新帝登基前一直在东宫服侍新帝和皇后,近来他常来找我等联系,传达皇后旨意……皇帝,不,皇后等人,对杨太傅的嚣张极其不满……”

李肇看了蒯钦一眼,拱手一揖,从旁解释说:“杨太傅待我等不薄,但他不恭之迹,广为天下人所共知……忠于帝室,乃吾等禁卫军职责所在……”

孟、李二人,其实一直为杨骏倚为腹心,只不过新帝继位后,二人希得厚赏高封的愿望落空,故而内心怨恨。

“当今皇帝不惠,人所共知。杨骏恃帝愚憨,以太后之父的地位,把持朝权,大晋国运,难以逆料……不过,近来皇帝长子广陵王司马遹得立为皇太子。太子得封时年方十二,聪颖异常,诚为社稷之福啊。”王彰说。

蒯钦不以为然:“杨骏推广陵王司马遹为皇太子,不过是贪图拥立之功——日后皇太子继位,他为太皇太后之父,有推拥之恩,可以想见他此举的用意了。为了收买人心,杨骏以皇帝名义下诏,拜吏部尚书王戎为太傅,前太常张华为少傅,尚书和峤为少保,显然想笼络老臣……他乘间拜其弟弟卫将军杨济为太保,私心大露……杨骏心机太重,又拜太子生母谢氏为淑媛,可那贾皇后也不是善辈,她专门派人把谢氏弄到宫外居住,不让她与太子相见。日后,宫内纠葛,当不绝如缕啊……”

诸人沉默。

暑日的酷热,在金谷园中全然感受不到。湖泊、森林环境中,到处散发出黑夜特有的清新气息。

如此赏心悦目的夜晚,饮宴诸人各自满怀心腹事,脑子里都被纷至沓来的烦躁所侵扰。

仆从和婢女不停端来各式精美的食物,皆是海陆奇珍,但每个人都没有胃口享用。直到最后,侍女们端上了切成细块的奇瓜异果,诸人注意力才被瓜果上插着的东西吸引过去——每个碟子里的瓜果上面都插着绿莹莹、蓝莹莹的削尖了的孔雀羽翎。这种奇妙色泽所引起的感官享受,让人能摆脱平凡世界中感知的不足,顿生纯净飘逸的喜悦。

金谷园中,伴随这种能让人享有感官快乐的生命瞬间而来的,却总是倦怠或忧伤。

正当诸人品赏美食的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接连的几声哀号。随着类似砍剁树枝的声音响起,那嗷嗷哀号声很快就了无声息。

显然,王弥在斩杀石崇府中那几个失职的仆从,拿他们的脖颈试剑。

孟观、李肇二人不知就里,听到惨号的声音,霎时间警然惕然,都不自觉地把右手按向平素习惯的刀柄处。手落空后,他们才意识到自己赴宴之时并没有身穿戎服,也没有携带刀剑。

潘岳身子一抖,脸色变得惨白。一杯酒在手中没喝多少,洒掉了一多半。

石崇离席,凑近他,在他耳边悄悄说:“安仁,太傅主簿一职,万万不可轻易赴任。你实在躲不过,好歹应付数日,然后可以对杨骏说你夫人病重,请假归家……”

潘岳闻言,惊吓过度,酒杯都掉在了地上:“……季伦,你从哪里得知杨太傅聘我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