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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北邙丧礼(二)

书名:南北英雄志·驺虞幡本章字数:3967

常山公主四十左右年纪,梳太平髻,七钿蔽髻,发插步摇,簪珥不废。她身上一袭孝服,带珘挂着一块闪闪发光的纯金辟邪首。

她高昂着头颅,在秋阳下,脸上满是一层茸软汗毛,表情气鼓鼓的,噘着嘴。她悲哀的表情,因为两只空洞的眼睛而显得怪异——公主前几年闹眼疾,基本失明。她胸部鼓凸,腰身肥硕,举手投足间一副蛮横做派。

王济与常山公主并没有孩子。由于公主以奇妒著称,两个人感情很是一般。

常山公主下车,踱到凶门的正下方,面对着王济灵位,默默无言,静立良久。

跪在灵位附近的几个人偷眼观瞧,发现公主的孝服上点染着好多斑点,有些是猩红色的,有些几近黑色,如同干透的血滴一样,触目惊心。

公主的喉间忽然发出一串冷笑,让在场众人头皮发紧。

“卿在世之时,喜欢几个侍婢的美目,如今,为使卿在黄泉有慰不孤独,我为卿取来侍婢的美目,还望卿能在地下享受那几个人儿吧!”

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向着王济的灵位说话。常山公主言毕,从身旁侍女手捧的黑漆漆盒中拿出一个琉璃盏,放在了王济灵位旁边。

琉璃盏内盛满了血水,模模糊糊,能看到几个黑色圆球状东西——那是常山公主亲手剜下的、王济生前所喜的五个美貌侍婢的眼珠!

现场数百人,顿时鸦雀无声。

王浑、司马亮二人,饶是身经战阵见过不少死人,看见公主太平时节如此残忍、怪异的举止,也都面露惶惶之色。

默然间,公主忽然号啕大哭,哀不自胜。

几个侍女拥过来搀扶,扶着她返回到车上,离开了墓地。

见公主离开,赴丧的人纷纷站起身,七嘴八舌地轻声评论、叹息。

孙楚学驴鸣让大家发噱,公主剜女婢眼珠让大家生惧。在场众人,心中五味杂陈,滋味万千。

汝南王司马亮搀扶着脸色苍白的王浑,抱歉地说:“我们司马家女,唯常山公主性情最为暴戾、古怪,做此等人的家翁,真难为王司徒您了。”

王浑不语,摇头叹息而已。

“想必公主与武子伉俪情深,变而发为妒忌,故而做出如此骇人听闻之事。”楚王司马玮嬉笑自若,看似解劝,实则嘲讽。

司马亮奋髯大怒:“小子不必多言!吊祭之后,我看你还是速回封地,不要在京都多事,以免祸生不测!”

武帝活着的时候,即使贵为宗室先辈,汝南王并不敢对楚王这个武帝爱子呵斥指责。但武帝驾崩后,新帝继位,同为兄弟的楚王,依旧昔日那副咄咄逼人、凡事皆不在乎的样子,丝毫不知道韬光养晦之道。

汝南王向来不喜欢这位张狂、骄横的楚王司马玮,即使如今他们属于司马皇族同一个阵营,老头子依旧对楚王心怀愤意。

楚王司马玮年轻气盛,他哼了一声,吊膀摇臂地走开。

太阳西斜,时至午后。

由于死亡的真实,过去和现在,都恍然散发出诱人的光彩。活着的人们,凭借无尽的想象力,领略自己生命那种鲜活的感觉,又因为生死界限的存在,内心产生了强烈而确实的震动。突然间,死亡的想象和生命的美好梦幻,为人生补充了通常所缺少的许多因素,让人感觉到,生命在瞬息之间,能够绽现出平素所无法深刻体会到的许多东西——面对长眠的、静静躺在棺材内的尸体,只要静下心来,就能感受到,活着这一段生命,处于纯净状态的美好时光,这,让人醺然陶然,几乎产生激烈的、幸福的战栗。

听着石板和车轮轻碰的声音、不远处马匹的鼻咻声、执绋者永不休歇的挽歌声,看着金色的斜阳,许多人大吸了一口气。生命,似乎一下子从僵硬中复苏过来,从死亡中汲取了崭新的快乐养分。

忽然间,吊祭的人们都感到很烦躁,内心深处都希望立刻离开这个充满着死亡气息的、广袤的北邙墓地群区。

只有距离哀痛足够遥远的地方,人们才会完全脱离恐惧。人们欢乐的理由,通常就是凭借那些隐蔽的、永远存在的事物来遮住他们无法言说的本质,这样才能让恐惧获释,让灵魂苏醒,最终增加日常生活的活力。

人们在参加葬礼过程中,往往恍惚间能发现真正的自我,那是仿佛久已死亡、实际上却并非全然死去的自我,既存在于现在,又存在于过去……

正当吊丧的主要客人们互相行礼作别的时候,不远处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

这种混乱,不是嘈杂的骚动,而是鹰入鸽群般的混乱。

“杀人啦……有刺客……”喧嚣中,响起了锐厉的哀号。

一个身穿和执绋者一模一样丧服的人,眼睛以下围裹着一块白巾,手持一把短剑,不停挥舞着。

疾奔之间,他每几步就杀掉一人。

白乎乎的孝服人群,鲜血四溅,绽现出朵朵鲜活的红蕊一般。

王济丧礼,本来把守得非常严密。不仅朝廷派兵来围守,汝南王、楚王、成都王等宗室王爷,也各带扈从兵士,在陵园内外里三层外三层,守卫森然。

出乎意料的是,刺客一直隐蔽在吊祭人群当中,且居高临下,他在化装成执绋者唱挽歌的时候,肯定在暗中久伺行刺的对象和时机。

说时迟,那时快,在众人面面相觑、发呆发傻间,刺客挥舞着还在滴答着鲜血的短剑,直朝汝南王司马亮处奔来,口中高叫:

“奉杨太尉命,要汝南王项上人头!”

危急关头,前来吊祭的文臣武将却手无寸铁,眼睁睁看着刺客一路杀来。

司马亮瞠目结舌,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嗖地扬手,信手削掉一个吊客的半个脑袋,刺客再纵身,扬剑刺向汝南王……

当啷一声,人群中蹿出一个身高八尺多的大汉。这个人,赤紫色脸膛,身着黑服。他手持长剑,果断迎击刺客,仅一剑,就把刺客手中短剑震飞。

他转身扭腰,复一剑,竟然切掉了刺客半条右手臂。

人群呼啦啦散开,把刺客和那个大汉围在了正当中,形成一个圆圈。

汝南王司马亮惊魂未定,被成都王司马颖和王浑挡在了身后,翼护着他往后退。

刺客知事不济,忽然发狠。他大叫一声,用左手拾起地上的短剑,死命地往自己脸上横竖划了多刀,然后,再狠命刺向自己胸部。

摇晃挣扎的同时,刺客还不忘用沾满鲜血的左手胡乱撕扯自己已经划过多刀的面皮。撕揉之下,顿时血肉模糊,旁人完全看不清他的本来面目。

“留他性命!”看到手持长剑的大汉过去欲斩杀刺客,王浑高声叫道。

话音刚落,一个人旋风般忽然而至。他手执一柄带刃尖的旗杆,脚步生风,以刃尖大力从刺客口中捅入,把他活活钉死在地上。

“司徒、王爷,恕我等护卫不周!”

众人定睛细看,来人原来是楚王司马玮手下长史公孙宏。

人群又是一阵静默。

一直与王戎、王衍在一起的杨骏两个兄弟杨珧、杨济,此时心中极为不安。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面色尴尬异常。

“汝南王殿下、司徒公,家兄再愚钝,也不至于做出此等事情,这肯定是朝廷内有奸人,欲嫁祸于人啊……”杨济吞吞吐吐地解释说。

心惊肉跳之余,汝南王对杨氏兄弟摆摆手,长叹一声,望了望地上血肉模糊的刺客尸体,说:“也罢,也罢……”

石崇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他拉着那位刚刚救了汝南王一命的长身大汉的手,炫耀般地给大家介绍道:“这位,刘渊,刘元海,建威将军、匈奴五部大都督!”

这个时候,众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这位匈奴人身上。

匈奴大汉刘渊姿仪魁伟,身长八尺四寸,须长三尺有余。特别惹人注意的是,长长须髯正中间,有红色毫毛三根,长三尺多,在夕阳下赫然闪烁光泽。

匈奴人刘渊与晋人打扮最大的区别是,他左耳朵上穿洞,吊着一个粗大的纯金耳环。

刘渊把手中长剑递给楚王司马玮。楚王脸一红,还剑入鞘。

原来,刘渊的这把救命剑,乃混乱中从司马玮腰间拔出。

吊客当中,无人佩带武器,只有楚王身上带的是真家伙。在刺客行刺的那一刻,刘渊正和老朋友石崇、王弥在一起说话。

如此情急智生,刘渊给众人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

匈奴人整理衣冠,快步趋前,跪地向汝南王司马亮行礼。

“英雄请起。”见司马亮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示,他身后的成都王司马颖俯身,搀扶起刘渊……

汝南王司马亮离开墓地前,坐在车上,让从人把石崇唤来,问:“刘渊何等人也,此人年近四十,怎么筋骨还如此强健?他何时当了匈奴五部大都督?”

“刘元海,乃冒顿单于之后。当初,汉高祖以宗女为公主,赐予冒顿单于为妻,约为兄弟,所以,匈奴在后汉时期衰落后,其子孙就冒姓刘氏。汉朝建武年间,乌珠留若鞮单于的儿子右奥鞬日自立为南单于,入居西河美稷,即现在的离石左国城。代代相传,中平年间,羌渠单于派儿子于扶罗率兵帮助汉朝讨平黄巾军。其间,羌渠单于为国人所杀,于扶罗就在汉地自立为单于。于扶罗死,其弟呼厨泉为单于,就以于扶罗的儿子刘豹为左贤王——那位刘豹,就是刘渊的父亲了。当时,魏武帝曹操为弱其势力,分塞内的匈奴部众为五部,以刘豹为左部帅,其余部帅皆以匈奴贵种刘氏为之。我大晋太康年间,匈奴五部首领改称为‘都尉’,左部居太原兹氏,右部居祁地,南部居蒲子,北部居新兴,中部居大陵。刘渊乃人众之杰,非常好学,他少年时代师从上党的名士崔游,学习《毛诗》《京氏易》《马氏尚书》等,尤好《春秋左氏传》《孙吴兵法》,精研深习,至于史汉、诸子,无不综览……”石崇如数家珍,津津乐道。

为了夸耀自己的朋友不同凡响以给汝南王深刻印象,石崇接着说:

“早从咸熙年间开始,刘渊就作为匈奴左部的任子长期待在洛阳,与王浑、王济父子情同乡里,交游长久。杨骏秉政后,为收买人心而大肆封赏,所以刘渊被封为五部大都督。其实呢,他本人与杨骏一党并无瓜葛。他妻子家室均在洛阳,每隔数月,他必定回返洛阳……”

汝南王脸色阴沉,点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深秋时节,天黑得早,落日的余晖鲜红似血,紫霞一抹,映在不远处的池塘中,伴随着料峭寒意。

西斜的阳光,照到汝南王所乘车子窗口上,停留在格棂之间,被分割成一束束、一条条碎金。耀眼的斜光,使得老王爷的脸如同染了层红颜料一样怪异。

一阵罡风吹过,远处惊起一群乌鸦。它们扑扑地飞到远处后,重新落下。

白垩垩的天空,衬托得秋日树林更加苍凉、清幽。

刺客的尸体被拖走。风刮过,吹起死人的衣裳。在这个人僵硬惨白的左边踝骨上,露出一个玉佩大小的刺青狼头。

这一幕,恰被石崇看到。不过,他并未吭声,只是暗自嘿嘿一笑,意味深长地仔细看了看自己身边一脸忠憨的刘渊。

散去人群中,太子太傅王戎和他的堂弟——时为中庶子的王衍交头接耳,低声讨论刚才惊险的一幕:

“刘渊此人,轻财好施,倾心接物。我听说,他在并州匈奴人的聚居地一带,很能收买人心,不仅匈奴五部豪杰纷纷投奔,就连幽冀等地的名儒也多往归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日后,此人或许会是我们大晋朝的心腹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