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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刑场(二)

书名:南北英雄志·驺虞幡本章字数:3908

“东安公,我曾经秘密上表,要求朝廷解除我们杨氏家族的权力,奏表藏在太庙的石函内,可以证明我所言不虚!”途经临刑的官员面前时,杨骏的弟弟杨珧忽然止住脚步,凄厉地对东安公司马繇高声说。

曾经贵为三公,如今双臂被缚,身后全家人都跟着自己赴刑挨斩,杨珧狼狈异常。

“杨骏罪大恶极,应该诛灭九族!身为他的亲弟,你还有什么抱怨的。”司马繇冷冷地说。他鄙夷地瞧了瞧几天前自己还要谦恭对待的杨珧,问:“你如果早知道韬光养晦,早就应该急流勇退,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何况,你说你提前忧虑你们杨氏家族盛宠可能致祸,秘密上表,谁能证明呢?”

杨珧闻言,抓住救命草一样,近乎哀呼地高叫道:“我秘密上表一事,可以问少傅张华大人!”

司马繇又是一阵冷笑,他扭头瞅了瞅站在自己身边的尚书左仆射王戎,大声对杨珧说:“张华、王戎、裴楷、和峤等大人,皆我大晋朝德高望重之人,他们都一直受杨骏排挤,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参与朝政大事的决断。如今,你诬蔑张华张大人,居心叵测啊……还好,近来张华大人偶感风寒,否则呢,他还真不得不当众和你对质。”

说着话,司马繇脸一沉,猛一挥手,示意押送的兵士快点把杨珧等人押至近前的刑场开斩。

“苍天,苍天,我杨家为大晋功劳卓著,纵有罪恶,不过是家兄杨骏专权,我杨珧忠心可鉴,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杨珧挣扎着,大声哀号。

尚书左仆射王戎平时与杨氏兄弟私下交往颇睦,低声对司马繇说:

“杨骏跋扈骄横,实实有罪,可是,杨珧、杨济兄弟,念他们从前所为,还是有功于朝廷啊。想从前贾皇后得罪武帝之时,他们二人曾经在朝中深为解劝……昔日钟会在蜀地造反,其兄钟毓先上疏申明他弟弟的险刻,最终没有被牵连……我们是否能依照这个惯例,再上表朝廷,可为杨氏兄弟申理一二……”

司马繇决绝地摇头:“斩草必除根!就算我饶得杨氏兄弟,贾皇后也饶不得他们!”

于是,在贾氏族党和司马繇暗示下,押解犯人的兵士开始拳打脚踢地催促他们。

其中,一个大胡子兵士忽然挥刀,用刀柄乱击杨珧。他还忽然一扭刀头,顺势削去了杨珧头顶的一块头皮。

连皮带骨,杨珧发髻散落的同时,鲜血涌出,横流满脸,样子看上去非常骇人。

杨骏的另一个弟弟杨济还算一条硬汉,他从弟弟身边恨恨而过,嘿嘿冷笑,直奔刑场,决然不顾。从他身上的血迹和僵直的左边胳膊可以看出,之前他已经遭受过拷打或者重物的击打,左臂已经被打折。

行刑刚要开始,贾皇后的身边宠臣、宦者张弘急匆匆来到。在他身后,还跟着一辆三匹马拉的宫车。

“东安公,稍慢行刑,稍慢行刑……”张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司马繇心中一惊,以为有诏旨出于宫中,会对杨氏兄弟及其族党缓刑。

“皇后吩咐,让我带着逆贼杨骏的老婆庞氏,前来观刑……”张弘说。

他话音甫落,众臣才注意到宫车里面坐着杨骏的老婆庞氏。她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已经斑白,面无人色,被人扶掖着,勉强靠倚在车窗前。

在场观刑的众人,顿时议论纷纷,有的叹息,有的不解,有的跺足怨恨——毕竟,杨骏的女儿杨芷现在还有太后名号,还没有被废黜。杨太后亲父被惨杀,两个叔父、三个舅父,连同他们的整族人都被判以斩刑。如今,贾皇后迫令杨太后的亲母刑场观刑,未免太过残酷。

司马繇松了一口气,让人推着庞氏所乘的公车去到刑场正中央,而后下令行刑。

由于时间仓促,杨氏兄弟及其家族被杀者的口中都没有被塞入木枚,皆能发出声音,号哭声、呼救声、喊痛声,震天动地。

由兵士组成的刽子手队伍活儿干得很利索,有人架扶,有人挥刀,忙个不停。不多时,就已经杀掉了杨氏三族数百人。

宫车中的杨骏之妻庞氏,眼看着自己的三个兄弟被人剁掉脑袋,惊吓过度,很快就昏死过去……

杨氏家族被斩杀后,陆续轮到杨骏的亲党和僚属。

刽子手们刀刀溅血,犯人们惨叫着,一个个尸首分离。

很快,七星桥下那块被充为刑场的空地上,方圆半里,黏稠的血已经高达寸余。

潘岳浑身发抖,感同身受。他知道,如果没有公孙宏放他,如果没有石崇事先为他安排,这群被杀的人当中,肯定也会有自己和自己的家人。

每杀一批犯人,从刑场外面就又送进新的一批。

最后,刑场外被押来一批即将被处斩的人,数目有近一百人。为首一人,五十多岁年纪,穿一身在家中所着宽散的深衣,身长八尺,相貌堂堂,五缕黑髯迎风展摆。这个人即使浑身被缚,眉宇间依旧充满了英雄气概。

“我文鸯有何罪,致使家族被诛!”路经观刑的众官,那人大声呼喊道,声如洪钟。

“咦,这不是文鸯将军吗?武帝崩后,他曾经以平虏护军的身份平讨树机能的叛乱,建有大功,被朝廷任命为护东夷校尉,监管辽东地区……怎么,他也被牵扯到杨骏的案子里了吗?”

在石崇、潘岳等人近处发出慨叹的,乃匈奴刘渊留在洛阳的质子刘和。这个小伙子血液中流淌着匈奴种姓惯有的凶残,很喜欢临刑观斩。

作为刘渊留在洛阳的眼线,刘和看京城的这些晋人杀晋人,本来看得津津有味。但他看到最后文鸯一家入刑场,却不由得发出惊呼来。

“这个事情嘛,想必京城中的不少人能猜得出……”石崇的外甥欧阳建欲言又止。

“坚石,到底为什么?请为我道一道……”刘和扯住欧阳建的袖子,刨根问底。

“……东安公司马繇,乃诸葛诞的外孙;文鸯,乃文钦的儿子。”欧阳建望了望站在临刑队伍首位的司马繇,开始为刘和低声解释起文鸯被杀的缘由来,“文鸯的父亲文钦,在曹魏时代任扬州刺史,当时在扬州带兵抵御吴寇。嘉平六年,时任大将军的景帝废掉了魏帝曹芳。转年春正月,曹魏的镇东大将军毌丘俭和扬州刺史文钦以魏帝被废为借口起众造反。景帝随即统率步骑十余万征淮南。乐嘉之战,当时文鸯十八岁,弓马娴熟,膂力过人,勇冠三军,他多次领骁骑十余人冲锋陷阵,所向披靡,景帝数为其击败。景帝征淮南时,本来目有瘤疾,并派医生阵前割之。忽一日,文鸯骑马劫营,景帝大惊,病目竟然因受惊而流出……日后,文氏父子不敌大军,双双逃奔东吴……再后,曹魏的镇东大将军诸葛诞也造反,联结东吴在淮南作乱。为此,东吴派遣文氏父子率兵三万余人前去帮助诸葛诞,害得文帝本人不得不又率兵前往平灭,文氏父子和诸葛诞连兵方强,文帝数遭败绩……还好,得胜而骄,文鸯的父亲文钦与诸葛诞转相疑二,竟被诸葛诞手刃而死。文鸯闻讯,率领家兵进攻诸葛诞,这些人开始内讧互杀。父仇未得报,文鸯逾城归降了文帝。文帝不念前嫌,封文鸯为将军,进而以他为进攻的先锋,攻拔淮南,平灭了叛乱,并斩杀了诸葛诞……”

刘和边听边点头:“依此说,文鸯对于大晋,确实早就是有功之臣啊。”

欧阳建接着解释说:“话虽如此,文鸯毕竟数次击败景帝、文帝,特别是他当时的偷营进攻,害得景帝目睛爆出,回京后不久即死。武帝继位后,一直记恨此人……文鸯打仗确实好手,此前他率领大晋兵士,去凉州把胡虏树机能打得落花流水。即便如此,他回朝后也一直不受武帝重用……唉,武帝以帝王之尊,对文鸯只不过投闲散置而已,谁料到,这东安王司马繇,就是手杀文鸯父亲文钦的那位叛臣诸葛诞的外孙,我估计,司马繇害怕文鸯日后为报父仇,会对自己舅家不利,所以把文鸯诬为杨骏徒党……世人都说琅邪诸葛氏、河内司马氏两家是世仇,其实,从东安公司马繇的家世可以看出,这两家其实也有联姻……”

刘和听到此处,不禁叹息道:“文鸯将军,如此智勇双全的大将,为国披坚执锐,冲杀于疆场之上,无私无畏为大晋捍边,如今,竟然被司马宗室栽诬,牵连到杨骏案子里面。唉,杀他也就杀了,可惜啊,文将军本人身首异处之外,再被夷灭三族,此举太过!”

“三国时期,互相杀伐,世家、宗族间多有仇隙,自大晋一统天下,武帝仁德,从未深究报复。哪里想到,今日文将军遭此大难,宗族被戕无遗,让人痛惜!”

石崇好武,平素常与文鸯往来,至此,一向大大咧咧的他也禁不住愤愤起来。

潘岳噤口不言。

欧阳建、刘和、石崇等人眼来语往之间,文鸯和他的宗族近百人,都已经被人在刑场上砍掉了脑袋。

腥甜的血腥气,长久地弥漫在空气中。

杀人,终于告一段落。

“皇帝有旨,遣汝南王禁杀……”一个骑马的宦者手里高扬一纸青诏,边喊边冲入刑场。

人都杀光了,却来了禁杀的诏书。众臣相顾叹息。

轮声辚辚,有大批军士打着汝南王的旗帜,簇拥着一辆快牛拉牵的画轮大车,来到七星桥下。

驾车的驭手后面,端坐着一脸忧色的汝南王司马亮和太保卫瓘。在他们后面,还坐着太子少傅张华。

遥望挂在高竿上的杨骏首级,看看满场横七竖八的血糊糊的、无头的尸首以及那堆成几大堆的人头,司马亮和卫瓘面色凝重。

这个时候,行刑的兵士过来,跪下后高声对东安公司马繇报称:

“禀东安公,杨骏逆党文鸯及其宗族九十四人,均斩杀完毕!”

全场静默,安静得可怕。

良久,居高临下,汝南王司马亮在车上忽然起身,喝问司马繇:“文鸯将军何罪,竟然罪及三族?”

嗫嚅半晌,司马繇定定心神,高声回言:“皇帝、皇后、楚王、齐王、淮南王等人,均认定杨骏大逆不道,应该诛尽他的党羽,以使他们死灰不能复燃……文鸯桀骜不驯,深与杨骏交结!”

“杨骏此人,刚愎自恣,嫉贤妒能,排挤我们司马宗室,杀,也就杀了;杀他两个弟弟和诸僚属的三族,已经大有枉法之嫌……我现在就是要问你,文鸯到底有何罪?”司马亮气得胡子直翘。

司马繇咬咬牙,抗言道:“我为景帝报仇!”

司马亮更气,他指着司马繇骂道:“为景帝报仇,哪里轮得到你!我看,你不是为景帝报仇,是为你的外祖父诸葛诞报仇吧……当年诸葛诞手杀文将军之父,如今文将军三族又命丧你手,冤冤相报,何时得了……”

汝南王花白的胡子摇颤着,气得说话的声调都有些发抖。

同车的太保卫瓘和太子少傅张华,都起身俯首,劝解着汝南王司马亮。

身为尚书左仆射的王戎就近拉着司马繇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当众和作为宗室老人的汝南王抗辩。

众人喧嚣间,一个宦者纵马而来。从服饰上看,他是皇后贾南风宫内的宦者。此人跳下马,高声宣布道:

“皇帝有旨,东安公司马繇临机决断,诛杀杨骏党徒,劳苦功高,晋封为东安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