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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跋扈新贵(二)

书名:南北英雄志·驺虞幡本章字数:3120

“举贤不避亲,行罚自然也不应避。司马繇不顾至尊在座,威吓大臣,狂悖至极!依我愚见,回府待罪的处理太轻,此人理应废徙荒僻远州。”司马澹不依不饶,对亲弟弟继续落井下石。

汝南王司马亮脸色畅然。他复与太保卫璀商量了一下,又回头仔细咨询僚属,然后,宣布说:“司马繇悖言乱政,废徙带方郡。”

司马繇与司马玮对视了好久,欲言又止。面对满朝不作表态、心怀鬼胎的大臣,二人暂时也无计可施,只得任由作为宗室领袖的汝南王处置。

千不愿万不愿,司马繇只能乖乖离开。他对东堂上座上呆如木偶的痴帝拜礼后,匆匆下堂而去。权力的滋味,确实甜美,他刚刚尝到上了一点甜头,忽然就被剥夺了一切。

眼见司马繇当众被罢废,楚王司马玮很有些尴尬。年轻气盛,他面上依旧挂着不服不忿的笑容,当廷还大声地嘿嘿冷笑了几声。

目送着司马繇怏怏下殿和司马玮的振衣作态,汝南王司马亮低声对卫瓘说:“楚王司马玮刚愎好杀,年少果锐,如果不夺其兵权,恐怕日后不可复制。”

卫瓘不住点头。然后,他问:“谁能代替楚王领禁卫军呢?”

司马亮想了想,说:“裴楷可为之。”

二位老头嘀咕了许久,司马亮站起,对朝臣大声说:“楚王另有重要任命,其北军中候一职,暂由裴楷接任。”

楚王司马玮闻言,脸色大变,几乎目瞪口呆。

先前与楚王、东安公往来舌辩的御史中丞傅咸,此时听到汝南王如此宣布,却面色转忧。他兀自摇摇头,若有所思。

此时此地,大家的目光,都转向那位有“玉人”之称的裴楷。

裴楷,字叔则,乃武帝时代的功臣裴秀的族弟。此人明悟有识量,弱冠时就名闻天下,被当时的大名士钟会所推荐,在文帝司马昭手下做相国掾。年才弱冠,裴楷已经精通《老》《易》之学,当时与王戎齐名。晋朝人物中,裴楷风神高迈,容仪俊爽,广为时人钦服,士人皆嗟赏说:“见裴叔则,如近玉山,映照人也!”

自幼至长,裴楷本性宽厚,与物无忤。武帝在世时,他唯独厌恶权臣贾充,曾数次于武帝面前直斥其险刻无行。作为世家大族,裴楷与当时的朝廷权要都有联姻关系——他的长子裴舆,娶汝南王司马亮之女;他的次子裴瓒,娶太尉杨骏之女;他的女儿,嫁给太保卫瓘的儿子。即便如此,裴楷一向看不起杨骏的为人。所以,杨骏执政后,对裴楷这位亲家公很不待见,迁其为太子少师,明升暗降。裴楷呢,年近花甲,也乐得悠游无事,不再参与朝政。

等到贾皇后、楚王等人设计诛杀杨骏,由于裴楷也是杨骏的姻亲,当时就被廷尉收逮,名字列入族诛的名单。混乱之中,乱兵还杀害了他的次子裴瓒。然而众人震恐之余,裴楷容色不变,举动自若。他索要纸笔,与亲故修书,一一告别。

最终,由于裴楷与汝南王司马亮、太保卫瓘等人都有姻亲关系,司马繇等人没敢杀害他。事定后,司马亮、卫瓘主动上疏保奏裴楷,说他在杨骏当朝的时候“贞正刚直”,能够不阿附取容,值得褒奖。不久,朝廷诏旨发下,封裴楷为临海侯。

青年时代玉树临风的裴楷,如今已经五十六岁,相比站在距离他不远处的美男子潘岳和更年轻的族侄裴頠,他已经显得非常苍老。特别是他花白的胡子,微微颤抖的四肢,以及他平昔高傲的脸上已经松弛的肌肤,使得他昔日神采全然黯淡。

老年的到来,似乎能够造成一个人的人格的彻底改变。尤其是他脸上那种息事宁人般的憨笑,让人觉得,温和和谦逊,其实有时候就是一种化装艺术。

裴楷身上所有这些细微而具体的变化,最终使得一个人由伟岸变得瘦小,甚至让人很难再从他身上发现丝毫令人尊敬之处。

为避免临老之时身陷于权力的争斗旋涡,裴楷赶忙向汝南王司马亮行礼,竭力推辞对自己的任命:

“楚王年轻有为,正可以统率北军劲旅,我近日遍体疾患,难以担当如此重任……”

裴楷,这曹魏时代和大晋朝曾经最自负的面孔、最挺拔的身躯,如今似乎只剩下抖抖索索的衣衫里面的腐肉。他的话,半真半假——说自己有病是真,说楚王能担任北军重任,则完全是托词。在朝堂之上,面对皇帝和群臣,裴楷如今畏缩的表现,和从前人们印象中的那位刚亮正直的大名士,迥然相异!

面对傲狠不驯的武帝爱子楚王司马玮,裴楷当然不愿意因为敏感职务的任命而得罪对方。刚刚逃过杨骏被诛的一场灾祸,他不想再为自己的家族埋下日后被株连的伏笔。

汝南王司马亮沉吟着,仔细打量着裴楷的脸色,很想弄清楚这位亲家翁是假意推辞还是真心不想干。

裴楷低着头,揖起的衣袖挡住了脸,司马亮根本看不到他真实的表情。

楚王司马玮一脸的桀骜之色,振袖跨步,原地辗转不已。

“裴大人既然如此说,就转任尚书省尚书吧,加散骑常侍衔。”太保卫瓘以商量的语气说。

“敬受命!”裴楷立刻表态。

楚王司马玮闻言,心中为之一松,脸色亮和了许多。

“如今杨骏已除,京城安定。依照大晋藩王制度,楚王、淮南王,你们在京城不必久留,给你们十天的宽限,处理一下京城的私事,然后,还是立刻回到你们所在的藩镇吧。荆州、扬州,天下重地,不可缺少宗室王爷在当地镇守……”

汝南王司马亮发话。

对此,太保卫瓘轻轻点头,加以首肯。

一步又一步的紧逼,激使楚王司马玮登时变色扬眉。他刚要发言,汝南王司马亮起身,示意散朝。

望着哄哄而散的朝臣,楚王司马玮、淮南王司马允和长沙王司马乂三个年轻王爷,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人群星散,就连参与诛杀杨骏的齐王司马冏等宗室,也随朝臣下堂而去。

不大工夫,太极殿东堂内的人几乎走空。

痴傻的皇帝坐在步辇上,被人抬着,慢慢从楚王等人面前经过,他的脸上,犹自挂着憨憨的笑意。对于朝堂上发生的一切事情,痴帝都没有任何概念。

心慌意乱至极,楚王忽然变得酒醉般放肆起来。看到跟在皇帝辇后一个体态轻盈、亭亭玉立的宫女,楚王大声对痴帝喊道:“至尊,如此美貌女子,留在您身边太可惜,还是赏赐给为臣吧……”

这个妙龄女子,本来是站在痴帝身后张打伞盖的宫女。忽然听到近在咫尺的楚王大声呼喝,她受惊不小,差点失声叫出来。

这个时候,宦者张弘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脸上挂着无比殷勤的笑意,对楚王说:“殿下,待我禀告皇后,征得她同意后,马上就给殿下您送到楚王府中……”

其实,太极殿东堂内所发生的一切,自始至终都被角落一个密室中的皇后贾南风瞧在眼中。

此时,这个矮黑的妇人志得意满。

对于刚才大臣和司马王爷们的表现,贾南风心里充满了不屑。

她面前摆着一个沉香木箱子,里面装着一个盖上饰以五叶松枝和雪白梅花香枝的藏青色琉璃钵。钵内,装有大粒大粒的苏合香丸。她一边大口大口地嚼吃苏合香丸,一边从密室的水晶帘后窥视着堂内的一举一动。

“司马家的男人们,真没有什么出息啊……”

望着楚王等人最终离去的背影,贾南风脸上浮起一阵古怪的笑意。

“司马宗室,瑰杰之才确实太少……可是,朝权一旦在握,万万不可小觑啊。您刚才也看到了,汝南王和卫太保二人主持尚书省,三言两语,就能把司马繇罢废。他们能罢废司马繇,也就能罢废任何他们看不顺眼的人……”宦者张弘低眉顺眼,提醒贾南风。

“爱卿所言极是。刚刚除了一个杨骏,如今再多出司马亮和卫瓘两个老贼,让人不得畅意行事!”贾南风点头。

“宗室之中,楚王、淮南王等人,以武帝爱子的名义,跋扈骄横,与汝南王、卫太保大为不睦。我们可以在他们身上想主意,不能让他们中间的哪一方独自坐大,否则,一旦他们控制了外朝和营兵,为祸势必不浅……”张弘心思深沉地说。

贾南风莞尔一笑:“看刚才他们在朝堂的态势,互相怨恨已极,正可以为我们争取所用,先让一方除掉另一方,事情就好办了。两害相权取其轻,汝南王和卫瓘老奸巨猾,根基深厚,尤其是那个卫瓘,从前多次在武帝面前说皇帝的坏话,差点坏了我们的大事。这两个老贼,一定要除去!”

“皇后英明!”张弘一脸谄媚,“……对了,方才楚王索求皇帝身边张打伞盖的宫女,皇后您意下如何?”

贾南风的一张黄脸陡沉,变得发青,目光阴狠。

“这个楚王,敢索要皇帝的宫女,胆大至极,已经犯了大不敬之罪!……不过嘛,既然楚王喜欢美女的脸,那就把那张好脸给他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