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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金谷园(三)

书名:南北英雄志·驺虞幡本章字数:2945

满庭的人,顿时静了下来,纷纷注目于陆氏兄弟。魏晋之际,直呼别人家族长辈名讳,乃大不敬之举。卢志如此粗鲁发问,挑衅的意味太过明显。

贾谧放下酒樽,饶有兴趣地等待陆机的回答。

每次诗会,这些文人才士总会舌辩口争。出于年轻人好奇的心性,贾谧总乐见其成,坐观诸人的机锋。

“相对于你而言,关系恰似卢毓、卢珽!”陆机色不稍变,冷静回答。他声如洪钟,音齿清晰,没有任何南人口音。

如此,陆机借答言直呼了卢志祖父、父亲的名讳,作为对对方无礼问话的报复。

与兄长相比,陆云比较柔懦文弱,他悄悄拉了拉陆机的衣角,低声劝说:“大庭广众之下,阿兄何必与此等人争口舌……或许,他确实不知道我们兄弟的先辈是谁……”

“我们陆氏父祖,威声赫赫,名播海内,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此辈伧父,想取笑于我罢了,哪里任由他们放肆!”陆机面带愠色。

卢志愣了愣,随即故作轻蔑地笑了笑,讪讪地自言自语:“貉奴还算机敏,我不和他们计较……”

坐在卢志不远处的潘岳,本来看到陆氏兄弟当众受辱,感觉很开心。但是,陆机一番简简单单的唇枪舌剑,就驳得卢志哑口无言,潘岳眉头紧皱。他本也想说些什么,扭头看了看坐在独床上的贾谧,最终忍住没有开口。

卢志也是晋朝美男子,形神魁伟,特别是他那双清澈的眼睛,显露出冰雪聪明的性格。卢志一家,出于范阳巨族,他祖父卢毓做过魏朝司空,父亲卢珽官至卫尉卿。

卢志低头又喝了几杯酒,没过多久,他忍耐不住,开始再向陆机发问,想挽回刚才失去的面子。

“汉末之际,孙策围攻陆康,你们当时以陆康为首的陆氏宗族被杀死数百人,占你们宗族人数一半有多。而后,作为陆康族孙,陆逊有此血仇不报,竟然安心为人臣子,几世替孙吴卖力……你们的哥哥陆晏、陆景,皆在我大晋灭东吴的时候为孙氏战死。貉子小丑,负隅顽抗,真不知尔等兄弟有何面目出现在洛阳为官?”

陆机闻言,脸色大变。他掷杯于地,朗声抗辩道:

“我们陆氏家族,忧国忘身,数世以来皆忠义门风传家!只要我们向一姓效忠,必当死而后已!东吴四大姓,有谚云‘张文,朱武,陆忠,顾厚’。我们陆氏宗族如此义烈家风,广为人知,北地少有……至于卢氏嘛,哼,想你家叔父卢钦,曾在魏朝被大将军曹爽辟为掾属,深受重用。曹爽之弟曾收人贿赂,卢钦向曹爽进言,认为宗室子弟不宜干犯法度。曹爽大将军深纳其言,赏卢钦而罚其弟,且向朝廷要求褒奖卢钦,升其官职为尚书郎。而后,宣帝用计诛杀曹爽宗族,卢钦背主忘恩,立刻转身投靠,被宣帝辟为从事中郎。从此,他一路升官,做到散骑常侍、大司农,晋封大梁侯。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不知如何教导后代何为‘忠义’二字!”

陆机一席话有根有据,讲得很重。

卢志闻言切齿,腮边咬肌滚动,却一时不能答复,神色大窘。他坚毅的脸庞涨得通红,由于出奇的气氛和尴尬,他的一双黑眼睛凝然不动了好半天。

“张华少傅曾言,君兄弟龙跃云津,乃东南之宝,果然名不虚传!来,请尽饮此杯,以表吾诚。”刘琨举杯,向陆机、陆云兄弟微笑致意,意在消解紧张、尴尬的气氛。

刘琨与卢志关系匪浅,二人是连襟。

见刘琨并无偏袒卢志的意思,陆机于座中躬身,满饮杯中酒。相比年至中年的卢志和陆机,刘琨时年二十七。但他身上的英挺之气,足以让人刮目相待。

一声脆笑,从贾谧身后传出。大家定睛瞧看,原来是侍立在贾谧身后的美貌姑娘。她,不是旁人,乃石崇最宠爱的侍婢绿珠。数年前刘渊从边地兵士手里购买后送给太尉杨骏的鲜卑女孩,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亭亭玉立。

黄昏来临,庭院内的一切景色改变了模样。远方,朦胧的田野罩上一层黯淡的红霞,那些从金谷园周遭幽暗的河谷以及黑压压冰凉潮湿的田野上升起的暮霭,逐渐淹没了落日霞光,愈来愈浓厚地逼近。

除了“二十四友”,庭院内仆从侍女如云,可称人群云集。七宝香炉,熏香袅袅,飘来的雾气使得空气稍显浑浊。仆人们开始忙着点亮蜡烛。

在这样红光摇曳、烟雾缭绕的光线下,绿珠的美貌更加灿烂。带有刻度的香烛高烧着,人们忘记了时间。

看到众人都在惊讶地注视自己,绿珠羞得低下头。女儿家爱笑的心性,使得她刚才看到卢志窘态时,禁不住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来。

透过黑暗与烟雾闪出的黄色火光,晋朝的大才子们切实感受到了人间美丽的光华。特别是潘岳,想到几年前那个在杨骏庭前冻得哆哆嗦嗦的小女孩,如今花般玉貌,很感惊奇。她有鲜卑人皮肤特有的白皙,衬上那窈窕的身材,绿珠的美色让人心醉神迷,同时,又让人怅然若失。

在烟雾和暮色中,绿珠美丽的脸朦胧地时隐时现。怀着炽热的温情和一种炫耀的自豪感,石崇坐在人群中微笑着,品饮美酒,遥望着这个侍婢可爱的面孔。经过数年调教,绿珠已成为艳压整个京城的色艺双全的美女。

这个时候,绿珠静静地站在那里,她的脸上恢复了平常侍女那种谦恭的表情。从烛光中看她,她的脸似乎忽而高兴,忽而漠然,总是闪烁着少女特有的美丽光泽。

贾谧似乎对自己身后侍立的美女绿珠不是很感兴趣。他举觞,满脸笑容,打圆场地对在座“二十四友”说:“诸位昔日旧怨,皆各为其主。如今大晋一统,宜同为良朋嘉宾……”

在座诸人闻言皆挺直上身,捧觞上寿。

“贾公执掌秘书监,掌修国史,议立晋书限断,实为吾辈文士之福……”与陆机、陆云兄弟共坐一排的一个糟老头子模样的人捧觞高言。此人身材矮小,黄发凸额。看他那种因谄媚的表情而变得更加丑陋的模样,不少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个人,大名鼎鼎,乃临淄人左思。左思壮年时,曾作《三都赋》,分别为《吴都赋》《魏都赋》《蜀都赋》。历时十年,他精心创作这三篇雄文,高亢雄迈,辞藻华丽,一时间洛阳纸贵,被广为传抄。

左思出自寒门。其父左熹在武帝时代曾任宫中侍御史,得间接近武帝,官职最高做到五品的平原相,很受武帝重用。左家男女,皆奇丑无比。即使如此,左熹为了能出人头地,竟然想方设法把左思妹妹左棻送到武帝身边充为妃嫔。为了邀名天下,武帝下诏把左棻封为九嫔之一,但自始至终,这位好色的皇帝从未真正临幸过她,只是让这位左贵嫔担任宫中女教师。每当各地诸侯上献奇珍异宝,武帝都会让左棻作赋颂,展现她的华丽文藻。杨艳皇后之丧和杨芷皇后入宫,诔文和册文,均出自这位丑女之笔。

虽然妹妹左棻姿陋无宠,左思却一直以帝戚自居,扬扬得意。在讲求门阀的晋朝,他自然日益成为世家大族间的笑柄。基于寒门出身的自卑,左思越老越糊涂,终日游走权门,变成高门座上不可或缺的谈资。

听到左思奉迎贾谧,众人也纷纷举觞,附和赞许,喜得贾谧眉梢带笑,不停捧觞而饮。

石崇金谷园内的仆从们开始往来穿梭,准备晚宴。在座的文士皆离席,三三两两聚拢,相互谈笑。刚才卢志与陆机言谈话语间的剑拔弩张,全然消散。

左思抓住潘岳衣袖,开始大言起他自己两个女儿多么美丽聪明,口中高声朗诵起他的新作《娇女诗》:

“吾家有娇女,皎皎颇白皙。小字为纨素,口齿自清历。鬓发覆广额,双耳似连璧。明朝弄梳台,黛眉类扫迹。浓朱衍丹唇,黄吻烂漫赤……其姊字惠芳,面目粲如画。轻妆喜楼边,临镜忘纺绩……”

潘岳仔细听左思朗诵歌诗,不停点头凝思,表示欣赏。潘岳自己,也有一个五岁左右的女儿,小名金鹿。听左思作如此诗歌描摹他家中的两个小女儿,潘岳顿起怜爱之感。

过滤掉左思的吟诗声音和周遭的嘈杂声,潘岳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宅院,悄然坐落在九月新凉的花园中。他的目光,越过那低矮的院墙,似乎可以看到稀疏枝叶在明净的西边天上映出剪影般的美丽花纹,而自己美丽的女儿金鹿,正在那里唱着诗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