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太子(一)
“人的变化很奇怪,看太子司马遹,真应了那句话: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石崇说。
在跟从贾谧车驾扈从去往太子东宫的路上,他与潘岳共乘一驾马车。
“……嗯,记得太子小时候,聪慧异常。他五岁时,宫中有一次半夜失火,武帝带着他登楼眺望火情。年纪虽小,他竟然会牵着武帝的衣裾,把武帝拉入暗影之中。武帝笑问其故,太子回答:‘暮夜仓促,陛下宜防备非常之事,不应该让人看到皇帝在火光明处站着……’”潘岳回忆起太子小时候的事情,脸上露出微笑。
“是啊,正是从那时候起,武帝就非常珍爱他这个太孙。火灾过后不久,武帝带他去华林园游玩。看到后苑供观赏的猪圈中养着好多大肥猪,当时才几岁的小孩子,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大猪真肥啊,陛下,您何不让人把它们杀了赐给大臣吃?空养它们在这里,浪费五谷食粮……’武帝高兴得大笑,即刻让人把几只大肥猪都宰杀掉,遍赐群臣享用。为此,武帝当众对大臣们称赞说:‘此儿相貌,极类宣帝,日后必大兴我司马家!’”石崇也沉浸在回忆里。
潘岳点头:“从彼时起,太子令誉满天下,朝臣无不认为他是大晋当然的储君……”
石崇若有所思点点头,他脸上显出神秘之色,左右看了看,忽然压低声音对潘岳说:“安仁,你知道吗,武帝时代,当今皇帝的皇太子位子一直得以保全,除了他是嫡长子,最大可能,还是因为那武帝一心看重皇太孙啊……根据我所听说的传言,加上我的个人判断,当今太子,极有可能是武帝本人的骨血……”
潘岳闻言,满脸惊诧:“季伦,这话从何说起?”
“太子之母谢玖,最早被选入武帝后庭做才人,早就被武帝临幸过。当今皇帝十岁的时候,被武帝立为太子。要知道,他作为太子,一入东宫,选太子妃就被列为首要大事。武帝觉得,太子当时尚幼,未知帷房之事,就派遣善解人意的才人谢玖前往东宫侍寝,给太子做床笫启蒙。很快,谢才人就有孕了。日后,贾皇后入东宫做太子正妃,她对太子宫内别的嫔妃,皆随意杀戮,唯独对谢才人不敢怠慢。谢才人呢,也深知贾妃奇妒,怕再待下去危险,就上书武帝,请求归居大内。回去后,谢氏就生下了当今太子司马遹……三年后,当今皇帝进宫朝见武帝,见一个三四岁的白胖俊儿与数位皇子在一起玩耍,非常可爱,就走过去拉着那小孩的手嘿嘿傻笑。武帝远远望见,行至近前,对当今皇帝说:‘此乃汝儿也。’皇帝不明就里,只能跪于地上拜谢……安仁,你仔细想想,当今皇帝,他临幸谢才人的时候,年方十二,那种年纪,能让女人怀孕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司马遹很可能就是武帝自己的骨血啊……所以,武帝时代,当今皇帝虽然憨愚,他皇太子的位子未曾动摇,让人纳罕,时人都认为是他地位长子使然,我却觉得,武帝内心深处,很有可能盼望小儿子司马遹日后能以‘皇太孙’的名分继承帝位,为避免差池,就先让自己的傻太子儿子做个过渡……”
听石崇如此说,潘岳沉吟,半晌不言。良久,他才说:“武帝对当今太子确实尽力推举,听望气者讲广陵有天子气,他就立刻把司马遹封为广陵王,选派明德有望的老儒给他做师傅,寄望匪浅啊……”
“正是武帝对当今皇太子寄予厚望,当今皇帝践祚后,朝廷盛选一时德望大臣给太子做师傅,安仁,你肯定记得,朝廷先让何劭为太师,王戎为太傅,杨济为太保,裴楷为少师,张华为少傅,和峤为少保。元康元年,皇太子出就东宫之后,朝廷悉意尊崇,不断派遣德高望重的大臣到东宫教太子读书,广为辅导……可惜,如此一个好孩子,年岁越长,性格变得越怪,他不好学不说,与左右群小嬉戏之余,还常常侮辱师傅,殴打从人,致使秽声外传,声望渐毁,让人忧心……”石崇用铁如意轻轻敲击着车壁,欲言又止。
“太子青春正盛,本该是延取更大声誉的时候,他却一改常态,沉迷嬉戏,可惜,可惜……”潘岳惋惜,“最近,我听说太子所幸蒋美人生下一个男孩,他蛊惑于小人之言,大肆庆贺,对陪伴他玩耍的群小赏赐巨万,派人为刚刚出生的孩子营造无数宫中玩器,都陈放在东宫花园里……太子为了能在后园同那些小人尽兴游戏,还以得病为借口,不按时上朝去侍君父。大概,左右还有什么阴阳家教导他,致使太子沉迷术数,不容许任何人在东宫缮壁修墙,即使正瓦动屋,他也要事先烧龟卜卦……东宫旧制,每月朝廷赐钱五十万供太子花费,然而他溢赏滥赐,每月都会花掉一百万钱。为了收利,他让手下把从西园种植、养殖的葵菜、鸡鸭等物收集起来,卖到民间,真是不成体统……”
石崇听潘岳说了这么多,更加发叹:“太子手下属官、太子洗马江统秉性正直,他常常劝太子收敛。这位小爷不纳,怀恨在心,让人把细针暗置于江统的坐垫中,刺得江统无法……安仁,你有所不知,太子平时最喜欢做的游戏,是让他手下宦者骑在骏马上飞奔,事先呢,他暗中割断那些马匹的鞍鞯,疾驰之中,看着那些宦者纷纷从马上摔落,太子就会高兴得大笑。最近,已经有十多个宦者摔成重伤……如果属下惹他不高兴,贵为太子,他竟然能亲自执棍,把对方打得半死……”
听到更多太子荒唐行事的细节,潘岳大摇其头。
接着,石崇讲:“昔日太子令誉满天下,洛阳百姓都公开赞美;如今,他诸多秽声传出,坊间传闻日多。荒唐事多,太子喜欢在东宫让手下人仿造市场,宦者们扮成百姓在其中买卖,杀猪卖酒。他本人也有一手绝活,随便割下一块猪肉,就能手揣斤两,轻重丝毫不差……”
“太子异能还挺多……”
“非属异能!太子之生母谢氏,乃屠夫之女,故而太子得母家遗传,能以屠沽为乐。”
潘岳又叹:“同是一个人,小时候那么聪慧懂事,怎么成人后变得如此荒唐、放纵?”
石崇再次压低声音,说:“太子非贾后亲生,她素忌太子有令誉,几年前就特意安排几个宦者到东宫,成日媚谀太子,引诱他恣肆荡意作乐,并劝太子说:‘殿下趁现在年轻无事,一定要享尽天下乐事,不要自我约束,浪费大好光景……’每见太子因事生怒,宦者们都撺掇说:‘殿下不用威刑,天下人岂得畏服!’在这些人日日惑迷下,太子脾气越来越差……”
“唉——”听石崇言及此,潘岳大叹一声,非常担忧地说,“季伦,你也知道,贾皇后本性凶暴,太子地位敏感,如果他能修德进善,谗谤不入,兴许能得以保全。如今,太子放纵如此,岂不恰恰授人以柄吗?……我等深受贾谧大人提拔,万一日后贾氏和太子的关系弄僵,我们肯定岌岌可危!如果我们一直站在贾氏一边,日后太子继位为帝,你我难逃贬窜;如果我们站在太子一边吧,对不住贾氏提携,于情理不合……”
石崇此时面色冰冷。“安仁,你所思太过简单……你我如今皆已被人归于贾氏党徒,倘若日后太子登基为帝,如果只遭到贬窜,就太值得庆幸了,怕只怕,你我难逃族诛!”
天色阴沉,太子东宫内的西园,放眼望去,一片灰色。潘岳坐在殿角处,呆呆望着庭院里面一块阴沉沉的石头发愣。
西园的花草树木都凋零了,几棵百年老树,深绿色树皮上蒙上了一层霜花一样的透明的东西。雪,已经不下了,天却依旧阴沉。看着看着,潘岳似乎感觉到一条摇曳不定的光线,从天上飘射过来,想要把石头内在的光芒释放出来。看得过久,那块石头的表面就变成了一片深灰色,偶尔从云间露出头来的冬日白太阳,发出几道微光,忽然在石头上点燃数块亮斑。不久,一阵微风吹过,浓云四合,石面重新变得阴暗起来……
远处,爬墙的藤蔓早已经干枯,观之令人凄然。只有石头上的斑驳苔藓还泛着深黑的色泽,估计只要春天的一道光线,就可以催它们重新焕发活力。
刚刚到宫内朝拜皇帝的皇太子,归来东宫不久,还没有来得及脱下正式的朝服。在数盏巨烛照耀下,身材颀长的太子挺身站在那里,活像一个刚从天上下降的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