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太子(二)
太子长得异常清秀,他高高昂着清癯的面孔,束着又长又黑的头发,头戴远游冠,着介帻、翠緌,看上去严肃而冷静。
他的朝服很漂亮、庄重,上衣穿绛纱襮,皂缘白纱,里面白衣曲领。身上佩戴瑜玉,垂组。他所携带的饰剑,火珠素首,加上腰系革带,白玉钩连缀兽头鞶囊,显衬得他更加英气勃勃。
侍女帮太子脱解剑舄,给他换上新的介帻单衣。这个望若神仙的小伙子站在那里,自己一动也不动,任凭侍女服侍。
太子的叔父、成都王司马颖和侍中贾模刚刚陪同他上朝返回。司马颖比他的侄子太子还小一岁,正坐着饮茶;贾模站在那里,对太子讲述着什么。
贾模乃皇后贾南风族兄。他蓄着两大撇黑胡子,脖子又细又长,喉结又尖又大,说话的时候,他大大的喉结就在颈前薄薄皮肤下面上下蠕动,看上去有些滑稽。
贾谧率先过去,与太子见礼。
二人作为中表兄弟,年纪又差不多,所以太子见到贾谧之后,表现得很亲切、随和,亲手弯腰扶起他。
名义上,贾谧到东宫是来“侍讲”的,其实只是过来陪太子下围棋消遣。
贾模见太子和贾谧要弈棋为乐,便行礼告退。
宦者端上黄色榧木制作的棋枰,放在太子和贾谧的中间。棋局上面,纵横各十七道,共二百八十九道,白黑棋子为方形,各一百五十枚。
一俟皇太子、贾谧执棋,东宫的乐官开始演奏弦乐,有宦者长声低吟,唱汉朝马融所作的《围棋赋》:
“略观围棋兮法于用兵,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陈象士卒兮两敌相当,拙者无功兮弱者先亡。自有中和兮请说其方,先据四道兮保角依旁。缘边遮列兮往往相望,离离马首兮连连雁行。踔度间置兮裴回中央,违阁奋翼兮左右翱翔……深入贪地兮杀亡士卒,狂攘相救兮先后并没。上下离遮兮四面隔闭,围合䍐散兮所对哽咽。韩信将兵兮难通易绝,身陷死地兮设见权谲。诱敌先行兮往往一窒,损蹇委食兮三将七卒……计功相除兮以时早讫,事留变生兮舍棋欲疾。营感窘乏兮无令诈出,深念远虑兮胜乃可必。”
石崇、潘岳等人,都曾给太子当过侍讲,所以皆在不远处的座榻上饮茶,欣赏皇太子和贾谧弈棋。
当场就座的,还有贾谧父亲韩寿的两个弟弟韩蔚、韩预,他们二人同为散骑侍郎。这二人丰神俊朗,都是美男子。在他们身边,还坐着一个相貌猥琐的人,乃赵王司马伦手下长史孙秀。他到太子东宫,乃替主人司马伦向太子馈赠礼物。
成都王司马颖一直坐在太子侧近,饶有兴趣地观看二人争弈。其间,看得兴起,他还高声朗诵起李尤所作的《围棋铭》:
“诗人幽忆,感物则思。志之空闲,玩弄游意。局为宪矩,棋法阴阳。道为经纬,方错列张。”
相比在西园和手下小人们骑马、立市肆玩耍,太子弈棋,还算是清雅之举。
从相貌上看,贾谧和他的两个美男子叔叔非常相像,朗目俊眉,齿白唇红,很像是三兄弟。只是贾谧年轻,髭须不如他的两个叔叔浓密。
贾谧、太子弈棋久之,二人沉浸其间,其乐融融。贾谧身为皇后贾南风的外甥,得以恣意后宫,从内心上讲,他对皇太子司马遹并无真正的尊重、敬畏,更无屈降之心。待二人弈到兴浓,各不相让,情急之时,贾谧拍案叫嚷,甚至公然与太子弈棋争道。
在座别人不敢说什么,作为太子叔父的成都王司马颖看不下去,他挺直上身,对贾谧正色道:“皇太子乃国之储君,你何敢如此无礼!”
闻听成都王如此说,贾谧推枰而起,棋局不欢而散。
贾谧切齿。他在原地转了几步,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忍耐不住,他当着众人的面,声音平缓地对成都王拱手道:
“殿下,刚才弈棋投入,我倒忘记告诉你一件事情——皇帝、皇后有旨,转授你为平北将军,出镇邺城!”
纵然成都王司马颖平日善于韬晦,但他毕竟年轻,不免气盛,听贾谧如此说,马上厉声回问:“凭你一句话,就能把我逐出洛京?圣旨指挥何在!”
贾谧振袂,双手背后,扭头以命令的语气高声对潘岳说:“潘大人,请拟草诏旨,立遣成都王出镇邺城!”
作为给事黄门侍郎,草诏,确实为潘岳职责所在。听贾谧召唤,他只得起身唯唯。
亲眼见到如此情形,贾谧的两个亲叔叔韩蔚、韩预赶忙起身,向太子、成都王拜揖,并一起走过去劝说贾谧。
贾谧丝毫不理会二叔的劝告,脸色更加阴沉,他六亲不认、声色俱厉地对二人讲:“二位侍郎,朝廷派遣宗室外出坐拥大镇,为国捍边,此乃陛下亲自制定的大事,非尔等能预,请勿多言!”
几句话,说得两个美男子满脸悻悻,俯首不敢多言。
赵王司马伦派来送礼的长史孙秀一声不吭,坐在榻上不动。他捋着鼠须,细细观察诸人的反应。
皇太子司马遹很有些不高兴。皇叔司马颖仅仅呵斥贾谧一下,就立遭贬逐,而且贾谧当着自己的面让人拟旨下令,简直欺人太甚。
于是,太子定定心神,强抑愠怒,对贾谧说:“长渊,成都王乃我大晋至亲宗室,他到洛阳没多久,还是让他留下吧……”
太子与贾氏,实际上此前已经互相产生嫌隙。本来,按照贾后之母郭槐的意思,想把贾谧的妹妹嫁给太子做太子妃,太子本人呢,也想通过与贾家联姻的方式来巩固自己的太子之位。岂料,如此大好事,皇后贾南风和贾谧都坚决不同意。眼看太子确实到了娶妻的年纪,贾后决定,为太子聘王衍之女为妃。王衍有两个女儿,长女相貌绝美,次女相貌平平。既然不能娶贾谧之妹,太子就转思纳王衍漂亮的长女为太子妃。偏偏此时,贾谧又来作梗,他跑到后宫向姨母贾后要求说,自己想迎娶王衍长女。贾后当然偏向外甥,自作主张,让贾谧娶王衍长女,使太子娶王衍次女……
经过此事之后,太子心内生恼,但他慑于贾氏势力,也不敢表现出来。
如今,太子司马遹看到贾谧如此擅权,新嫌旧怨,顿生于心。
“太子殿下,成都王地位亲逼,对他这种人,朝廷更应该多加防备,难道您忘记了楚王、汝南王之事吗?……派成都王出镇,非我之意,乃皇帝、皇后之意。”贾谧板下脸,咄咄逼人。
太子司马遹低下头,不好再说些什么。
贾谧并不强大,强大的是他背后的贾皇后和贾氏家族。自太子懂事起,他能记住的那么多朝臣、宗室,比如他名义上的祖母杨芷杨太后、杨太后的父亲杨骏、总陪自己练习书法的太傅杨济、老臣卫瓘、宗室元老汝南王司马亮,以及那样英姿飒爽的叔父楚王司马玮,都陆陆续续死在贾氏的阴谋中。每思及此,太子都有股悚栗之感。
站在太子身后不远处负责东宫护卫的右卫督司马雅,此时握紧双拳,愤怒得满脸发白。
司马雅乃晋朝宗室疏宗,身高九尺多,相貌魁毅,武艺超群。看到同为司马氏的皇太子被贾谧如此奚落,他感到非常愤怒。
这一切,贾谧没有发现,却被站在太子、司马雅对面的石崇、潘岳看个满眼。赵王司马伦派来的长史孙秀,对此也眼明心亮。
“成都王殿下,您暂先还镇吧,说不定哪天皇帝想念您,一纸诏书,您能够立刻回到洛阳……”一直不说话静观的石崇打圆场,“贾大人,太子殿下从皇帝宫中回来后,未及休息,刚才弈棋辛苦,还是让太子殿下先歇息歇息吧……”
贾谧仰颐,不屑地看了看成都王和皇太子,挥臂而出。
在场的潘岳、石崇、韩蔚、韩预以及孙秀,深感气氛紧张,不适宜再流连下去,都行礼告退。
路上,石崇担心地对潘岳说:“今日之事,太子大为尴尬。如果他的属官江统、王敦在场,二人性刚,肯定会与贾大人据理力争,局面必将不可收拾。”
“口头传诏,贬成都王出京,完全不合制度律例,这种事情,也就是贾大人敢做……”潘岳心事重重。
一行人走出东宫后,看到孙秀准备登上马车,潘岳忽然喊住了他:“孙大人,您还记得我吗?”
孙秀端坐车上,拱手向潘岳行礼,他黄黄的刀条脸上挂着阴阴的笑意,仅仅回答了八个字:“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然后,他向石崇作礼,便即刻催促侍从,嘚嘚而去……
“安仁,你从前认识孙秀?”石崇问。
“三十多年前,家父做琅邪内史的时候,孙秀曾为家父部下小吏。此人寒人出身,狡黠贪贿,我当时年轻,由于憎恶孙秀的为人,多次当众挞辱他……哪里想到,几十年不见,他如今成为赵王手下长史,贵为王友……人生何处不相逢,昔日仇怨,看来孙秀还深记于心……”
“我观此人,貌陋而心险,安仁,你不得不防啊……不过,赵王,乃一庸才耳,他在关中惹下大祸,现在寄寓京城,应该成不了什么气候!”
“说不准,说不准,人生福祸难测啊……看到这个孙秀,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咚咚直跳,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祥预感……”潘岳有些精神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