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为太子“报仇”(一)
这是一个四月晴朗的早晨。
沾满露水的巨鼓,于太极殿东堂忽然被敲响。霞光中,刀枪闪烁,战马打着响亮的响鼻,顺着御殿驰道嘚嘚而来,禁卫军杂乱的呼唤声和低沉的口令声,喧哗四起,响成一片。不少兵士穿着全套的整齐铠甲,纵马扬鞭,低吼着冲入皇宫。
在金碧辉煌的殿宇顶端,清晨的紫色暗雾中,飘荡着不祥的声音。军将兵士脸上闪着模糊的蓝光,随着越来越多的战马出现在朦胧晨曦中,恐怖的气氛越来越浓。
司马雅身穿一身较为轻便的锁子甲,敏感于尖锐的声音,他骑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自己一个护兵的那匹枣红马粉红色的牙床和龇出的两排牙齿。混乱中,后面驰来的一匹白马奔跑过快,撞倒了一名步行的兵士,马蹄踏过他胸前的两当护甲。在步兵哀号声响起的同时,马蹄铁和铠甲撞击的声音刺入耳膜,犹如金刚钻划过琉璃一样,让周围的人久久不能忘怀。
地上那名兵士眼睛突出眼眶,歪着嘴,舌头耷拉出来。显然,还没有战斗,他已经被战马踩踏而死。
进入皇宫内的第一道大门,没有遭到什么人抵抗。一个身材高大、长着浓黑眉毛的禁卫军下级军官,大概没有接到放弃抵抗或者投降的命令,出于本能,他蹲在殿前石头栏杆旁边,敏捷地架起一只弩机,慌忙中看到司马雅率人纵马而来,几乎正对着他,就扳动了劲弩扳机。
嗖的一声,一支弩箭带着一股冷气从司马雅脸颊边上飞过,差点射穿他的脑袋。
司马雅怒极,拍马直冲过去,当他即将到达那个浓眉军官身边的时候,他全力勒紧了马缰。趁着马头扬起、前蹄腾空的那一刻,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长槊,狠命扎了下去,力量奇大,以至于槊尖刺进那个发弩军官身上后,木制的槊杆竟也扎进去一半,陷在他身体之内。
没容司马雅抽出槊杆,战马嘚嘚跑过。司马雅兜转马头,看到那个军官仰身向后倒去。他身体哆嗦着,抽搐着,不停用手去乱拔槊柄。
随后赶来的司马雅手下兵士上前,乱刀一阵挥舞,把那个军官剁成了一堆肉块。
“奉皇帝敕令,逮捕贾后。众军听令,违令者斩!”
司马雅高声喊叫着,他从剑鞘里拔出长剑,当空挥舞。
显然,刚才被司马雅杀掉的军官是个什长类的小官,有七八个人大概是他的部下或者同乡,从四面八方跑过来,把司马雅团团围住,眼睛冒火,想杀掉司马雅,为刚刚死去的什长报仇。
司马雅使出浑身解数,跃马直立起来。他狂乱地挥动长剑,左右抵挡。好在那几个禁卫军手中拿的都是短剑和棍棒,对司马雅暂时造不成大威胁。
一个护兵看见司马雅陷于被动,赶忙吆喝一声,从殿台高处扔给上司一支长槊。
手里有了长兵器,司马雅平添胆量。他像在教练场上一样,开始挥杀自如。兜旋着骏马缰绳,口中指挥,他率人把那几个兵士堵在一个角落中,并指挥手下更多的兵士围拢过来,全力攻击。
砍瓜切菜般,那几个兵士尽数被杀死在当场。
武装入宫过程中,忠于贾后的禁卫军人数很少,即使有些人勉强在战斗,他们中大多数也看不清来人是谁,只是出于本能地在保卫皇帝。
看着越来越多和自己穿着相同的武装兵士向冲入宫内,当值的禁卫军边战边溃退。
最后,有一百多人被压迫在太极殿殿前的空地上,与司马雅带来的人疯狂厮杀在一起。战马来来往往,不知道属于哪一方,风驰电掣,人喊马嘶,战斗显得异常激烈。
一些从前没有真正打过仗的兵士,吓得有些发疯,他们无目的地乱刺乱砍。只要眼前出现任何的脊背、胳膊或者是马匹,这些人都会以骇人的力量冲过去劈砍击刺,因此误伤了不少自己人……
对死亡的恐惧如此强烈,就连不少战马也吓得昏头昏脑。它们横冲直撞,好几匹骏马冲驰过猛,马蹄踩在宫内凉滑的石板上收不住,糊里糊涂地倒下去,把它们身上的骑士甩出老远。一个大个子兵士最倒霉,战马疾驰中,他的头盔被颠掉了,当马匹倒地的时候,甩出的劲力太强,以至于他没有保护的脑袋重重撞到了一块凸起的台阶,顿时,他脑浆迸出,命丧当场。
司马雅竭力使得自己镇定下来,他拉紧缰绳,然后松开,拍马奋力一蹿,跃上一个高台,观察宫内战斗的形势。
忽然,一个身材魁梧的军将拍马向他冲来。他手中,高舞一柄雪亮的长剑。这个人的马,乃西域朱鬃良马,速度极快,刹那间已经冲至近前。
司马雅吓得一缩头,对方的长剑砍到了他的头盔边上,溅起火花后,滑了开去。
心惊肉跳之余,司马雅看清楚来人,原来是负责贾后显阳殿保卫的一个禁卫军都督。
司马雅急忙扔掉长槊,把剑换到了右手中。
刚刚一剑没有砍倒司马雅,那个禁卫军都督不死心,他冲过去后,立刻掉转马头,看定目标后,重新冲向司马雅。
司马雅抑制住惊惶,稍稍镇静下来,他低头静数着对方战马的奔跑步数,待对方靠近的时候,他一只脚踩在单镫上,身体倾斜,避过敌人死命挥过的一剑后,正身立起,在马鞍上重新坐稳,手中宝剑出击,朝着刚刚闪过去的那个壮汉背上猛刺。
不料想,对方铠甲很厚,剑刺没有深入,仅仅挨到一点皮肉。
壮汉迅速兜转战马。他刚刚转身,一匹背上没有骑手的高大匈奴马冲了过来,它宽阔而坚硬的胸部从侧方撞在壮汉的马上,一下子把他连人带马撞到了司马雅近前。
壮汉龇着牙,颚骨颤抖着,由于紧张和使劲,他的脸色惨白,稳住平衡后,不停挥舞手中长剑,旋风一样在马鞍子上转来转去。
眼见与敌人距离如此之近,司马雅顺手就用剑尖冲他脖子上砍刺了一下。壮汉举剑挡格,双剑相击,铿然有声,火星飞溅。
一个从属于贾后显阳殿的禁卫军步兵看到自己长官情况危急,急忙从左边阶梯的栏杆上凌空跳过来助战。一道利剑寒光,在司马雅眼前闪过。
司马雅本能地一躲,身上两当铠甲的系带却被剑砍断,他背后一整片护甲应声落地。
趁那个步兵落地未稳,司马雅纵马挥剑,一下就把那个人的脑袋从脖子上砍了下来。
这时候,司马雅手下的十多个步兵赶过来,蜂拥而上,把那个骑马的壮汉都督紧紧包围起来。
壮汉那张蓄着黑色唇髭的脸,因为激动和紧张,满是淋漓的汗水,顺着眉毛不停往下滴淌。由于过度惊恐,他棕色的眼睛不停地眨着,张大嘴盯着司马雅的脸看。
壮汉一边用剑胡刺乱捅,一边左顾右盼,想冲出重围逃跑。
一支长槊飞过来,正中壮汉的胸膛。他向后一仰,惊讶地大叫一声,在马上摇摇晃晃。多亏他身上重铠厚实,又救了他一命。
司马雅咬牙,他猛拍胯下战马,无所顾忌地朝那个壮汉冲过去。眼看要靠近对方,司马雅一勒缰绳,想从他右边兜过去,以便使剑砍起来顺手。
壮汉发觉了他迂回动作的意图,就死命拍打自己的战马。战马蹿跃时,冲倒了两个迎前的步兵。他歪着嘴,狠咬牙关,举起手中长剑,一连劈死了两个想要包围他的兵士。然后,他稍稍喘息片刻,纵马朝司马雅冲过来。
壮汉绷紧的面颊越来越近。司马雅屏住呼吸,先虚晃一剑,趁对方躲闪之际,他突然改变了劈刺方向,白光闪过,剑尖遇到小小湿滑的阻力,就削掉了壮汉大半张脸。
壮汉惨号一声,他全身上下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似的,登时松开手中长剑,趴伏到鞍头。
司马雅松掉缰绳,在马背上挺直身子,双手握剑,高高举起,照着敌人敞露的脖颈砍下去——锋利的剑锋,深深砍进对方后脑头骨里,壮汉从马上滚落,摔在地上。
由于疼痛,地上的壮汉半张脸扭曲着,一只眼睛恐惧地张开。他的身体胡乱抽搐了几下,最后终于不动了。
望着刚刚死去的显阳殿禁卫军都督,司马雅忽然觉得,这个大汉的脸在静止的时候显得非常小,像洛阳街边冬天售卖的胡饼一样小。即使他蓄有髭须,那张过小的脸,看上去依旧像小孩子的脸……
宫内的战斗,很快就结束了。
赵王司马伦矫诏,以皇帝名义敕令洛阳城内三部司马:
“贾后与贾谧等人,杀吾太子,今使赵王入宫废贾后,汝等皆当从命!事毕,赐爵关中侯。不从者,诛三族!”
无论是营兵还是禁卫军,兵士们都愤恨贾后废杀太子,于是,大家根本不问情由,皆顿首听命。
在司马雅占领太极殿的同时,翊军校尉、齐王司马冏率另一百多军士,冲入华林园,把正在园内玩乐昏睡的痴帝架到了御辇上,运到太极殿东堂,扶他坐上御床。
有了皇帝这个象征物,干起事情来才得心应手。
禁卫军开始忙起来,有条不紊地清除宫殿地面上人和马匹的尸体。一切就绪后,赵王司马伦和孙秀入宫。
经过紧急磋商,赵王等人就派人书诏,遣使急召贾谧入殿,假称大臣们有重大国事要商议,骗贾谧入宫,准备伺机诛之。
贾谧不疑有他,施施然上朝。
这个时候,清理完毕的太极殿周围,除了大树上一些雀鸟鸣叫得有些异样,气氛和往常差不多。
皇宫内的战斗,结束得那么迅速,就连身在显阳殿的贾南风都不知道晨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事情。
用完早膳,贾后骑着一匹果下小马,由宦者张弘牵着,带着整队随从,一行人慢悠悠从显阳殿往太极殿方向走来。
贾谧入宫之后,远远望见太极殿,忽然觉得那里过于安静,气氛近乎肃杀。小伙子心内有些发毛,感觉有些怪异。
一步一步登上丹陛,贾谧看到太极殿东堂内站满了人。平常上朝,总会立刻有中书省的官员过来导引他入殿,还会间中递来一些皇帝要发表的诏旨让他签署。
岂料,今日情况有所不同,几个身穿甲胄的禁卫军军士,按着佩剑,朝他大踏步走来。
“皇帝有旨,贾谧参与杀害太子,罪在不赦!斩!”齐王司马冏闪现在殿门处,高声断喝。
五雷轰顶一般,贾谧背脊发凉,冷汗顿时布满全身。
跑!这是他脑海中闪现出的第一个想法。
于是,贾谧拔腿就跑。慌乱中,他没有顺着丹陛往下跑,而是往太极殿西堂的方向奔跑。
贾谧边跑,边用尽全力大声呼喊:“姨母救我!皇后救我!”
呼喊果真灵验。竭尽全力奔跑了几十丈远,贾谧真的看见了他姨母贾南风的皇后仪仗正从显阳殿方向赶来,距离自己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