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名士同归命
洛阳,永康元年的夏天,相比往年,天气非常反常。
每当正午艳阳高照之际,原本和谐澄净的天空,总会忽然响起猛兽吼叫似的雷鸣巨响。霎时间,满城风狂雨骤。过不了多久,一切复归常态。经过水洗的花朵和树木,特别是那些巨大的阔叶树木的绿叶,青葱翠绿如同新长出的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从永平元年诛杀杨骏族党开始,由于每次要斩杀数千人,原本作为杀人刑场的洛阳东市,场地已不敷用。于是,朝廷每每选择七星石拱桥南端那块巨大空地当作临时刑场。而这一次,石崇、潘岳、欧阳建等人被族诛,晋廷为了增加恐怖效果,选择了金谷园深处的一大块平地来当作刑场。
幽林碧野作为刑场,景色确实太过优美了。
三头白牛,拉着一辆装饰豪华的无盖大车。石崇、潘岳、欧阳建三个人,垂头丧气地坐在上面。他们没有遭到绑缚,身上也没有穿死囚的红衣,都穿着平时在家中会客时所穿的衣服。如果没有牛车两旁全身铠甲、手执长槊的兵士,乍看上去,这三个人很像是在金谷园园林中乘车漫游。
在他们牛车的后面,还有几辆小一些的马拉车,上面载着石崇、潘岳、欧阳建三人年长的家人。再后,就是蹒跚步行的几百个男男女女,皆为他们的三族亲戚。
既然罪名被冠以“谋逆”,被诛杀三族,就是理所当然的下场。
相比杨骏、张华和裴頠之诛,石崇等人临刑的待遇非常独特:没有当众的羞辱,没有嵌入肌肤的绳索捆缚,没有兵士的鞭打作践。这一切,都因为一个原因——作为监斩官的人,乃他们金谷园“二十四友”中的朋友——刘琨。
刘琨内心焦灼。赵王司马伦当政后,作为赵王世子司马荂的妻弟,刘琨自然受到重用。孙秀小人,专报睚眦之怨,且雷厉风行,他很快就以谋逆罪下令诛杀石崇等人。为此,刘琨通过司马荂谏劝其父赵王司马伦,最终不被采纳。
无奈之下,刘琨只能求任监斩官,想让几个名士朋友得个好死,以尽微薄之力。
天空,还在时断时续飘洒着淅沥明净的小雨。赶赴刑场的人们,看到路边田地中,有几个农家女正低头忙着什么,似乎全然不在意大路上这些马上要被处决的犯人。一个耄耋老者,光着脚,推扶一架牛犁,左摇右摆,在松软的地里向前走着,用尽力气、全神贯注地在犁一道深沟。几只不知道名字的小鸟,蹦蹦跳跳,跟在老人身后,顺着垄沟叽叽喳喳,不时低头从垄沟里啄食东西,到嘴的似乎是蚯蚓或者泥土里面的其他什么东西……
花朵,在草地上嬉戏;河水,在阳光下流淌。所有的景物,具有散淡的、无意识的风貌。在它们面前,那么多人,活着的、即将死去的人,都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过客。风,掠过花篱,野蔷薇和山楂花的芳香,氤氲空中。可惜,那些洁净的花径台阶上,以后再不会出现这三位大名士的脚步声……小河中,细浪翻滚,争先恐后地扑向一丛茂密的水草,水晶般的水泡立即破碎,激荡在人的心里,让人久久难忘……
繁花似锦的金谷园啊,在大千世界孤零零地清晰地存在着,还将浮现在新鲜的死者脑海中,在他们喷血的头颅里面飘动,恍如真实的梦境。金谷园周围的那么多条道路,都将在这些人的记忆中无影无踪。因为,走过那些道路的人,就要死了,而生者对走过那些道路的人的回忆,也将会全然泯灭。
作为大晋朝一代名士,潘岳、石崇、欧阳建一直沉默着,甚至想入非非……他们久久地审视这最后的风景,不忍错过。所有的美景,都将湮没在血泊中,都将在临死的眼中失去颜色。这曾经被他们吟诵讴歌的大自然图景,有可能通过他们创造的诗篇得以流传给后人,会比他们本人活得长远得多。
生命,稍纵即逝。
潘岳,还沉浸在昨天晚上的一个梦境中。在梦里,他看到了自己亡妻杨氏和死去的女儿金鹿。她们张开双臂,朝他跑来,热烈而亲切地迎接他。梦境的地点,似乎是他曾经当过县令的河阳宅邸。在那里,所有的东西,似乎都放在原处,连烛台上那支烧了一半的白色蜡烛,也还留在画案上。潘岳记得,烛台是他有一年春天离开河阳回洛阳时搁在那儿的。还有,那怒放的梅花,在坐落山间的院子里面,枝丫新绿,含苞待放。
金鹿是那么美,似乎长大了一些,天真烂漫,光彩照人,她一望见他,就飞快地朝他扑来。她纯洁的明眸中,洋溢着那么真挚动人的爱和欢乐。
在梦里,金鹿依然孩子气十足,依旧是个身体未定型的甜美无比的小姑娘,只是眼睛更加明亮。在她身边,一个小男孩时不时和她挤在一起。她调皮地用肘推他,将那个小孩弄倒了,然后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前仰后合。而那个躺在地上耍无赖的小男孩,面部线条尚不清晰,做着鬼脸哈哈笑的面孔,像一团小肉冻。由于大笑,他的小脸颤颤巍巍地闪闪发光——这是自己夭殇在半路上的小儿子吗?
女儿金鹿总爱无所顾忌地放声大笑,但她在梦境中的这种笑,已不再是她童年时期那种自发的、断断续续的笑声,而是一种由于某种痉挛性的放松而稍显成熟的笑……
当潘岳过去拥抱她的时候,她却滑脱了他的臂弯。梦中,本来蔚蓝色的天空,忽然变得晦暗、幽深……
潘岳浑身一个激灵。想到今天即将来临的刑场杀戮,他又暗自庆幸:因为早逝,杨氏和金鹿得以幸免!
刑场到了。
黑压压一片,空地上,已经站满了被强迫前来观刑的官员。他们,比这些即将被处决的人来得还要早。
“伯阳适西戎,孔子欲居蛮。苟怀四方志,所在可游盘。况乃遭屯蹇,颠沛遇灾患。古人达机兆,策马游近关。咨余冲且暗,抱责守微官。潜图密已构,成此祸福端。恢恢六合间,四海一何宽!天网布纮纲,投足不获安。松柏隆冬悴,然后知岁寒……”
欧阳建下了牛车后,被刽子手带到行刑的木墩前。他站在那里,四顾周围美丽景色,口吟《临终诗》。这个风神秀彻的小伙子,面色颓唐。
此时此刻,欧阳建终于露出了他自己的真实内心:生死之间,玄学显得那样苍白。恰与昔日阮籍“世无英雄”的感叹一样,他临死的时候,才知道了飘然出世的艰难。
“赵王、孙秀真乃小人,坚石在冯翊太守任上,只是上疏表奏过司马伦指挥乖方,造成关中动乱,这么点小事,就被他们记恨,诬以叛逆大罪……”石崇下车,不忘为自己的外甥欧阳建向刘琨辩解。
刘琨苦笑,没说什么。此时,他不好接石崇的话头。
“安仁,从前在金谷园宴饮,我记得你有一首写给季伦的《金谷集作诗》:‘春荣谁不慕,岁寒良独希。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本来,你在这首诗中讲你们友谊坚贞,至老不变。岂料,其中一句‘白首同所归’,真是一语成谶啊……”刘琨对潘岳说。
石崇闻言感慨:“赵王杀天下英雄如我辈,算他够狠!我不解的是,他们为什么要杀安仁这种翩翩文士?”
“俊士填沟壑,余波来及人!”潘岳出口成章的积习不改,随口吟出两句诗来。
石崇又叹:“唉,安仁,肯定是孙秀把你牵扯入谋逆案,就是为了报复三十年前他给你们潘家当书童时的旧怨,人性险恶啊……我本来以为,孙秀加罪于我,至多会把我放逐于交广湿热偏僻之地,哪里想到,蛇蝎蜇人,他一下子要我全家十五口人性命!我老母、兄弟何辜,竟然与我同时狼藉刑场!”
潘岳闻言,泪如雨下。他遥对不远处自己白发苍苍的母亲,倒身跪拜,口中喃喃:“儿负阿母,万死万死!”
潘岳的母亲,大家闺秀出身,一生所历繁多,见识深沉。事已至此,她想不出别的话安慰马上就要和自己一起被杀的儿子,只得叹息道:“安仁,你和季伦当时谄事贾谧,所为太甚。每每看到贾谧和其外祖母广城君郭槐的车马,你们都会望尘而拜。我当时劝过你们多少次啊,安仁,你入世心肠太热,不听我言,种下今日祸因……”
潘岳哽咽不已。
石崇再拜,也向潘母道歉。
忽然间,刘琨走向那群陪同赴死的犯人族属,从中拉出潘岳的妻子红绮。然后,他粗暴地揪扯着她,把她掼倒在潘岳面前。
“安仁,你与季伦谋逆的罪名,别人不能妄加,正是这个贱人首告,孙秀才能把你们立案族诛啊……”刘琨愤愤而言。他从腰间拔出一把宝剑,扔在潘岳面前,说:“孙秀嘱我,行刑后放掉这个贱人。天道好还,安仁,为报背叛之仇,你来当面手刃这个该死的贱人!”
红绮扑倒在地上,面如死灰,一语不发。
对许多人来说,时间本身可以加快或者减缓,但对于红绮和绿珠这样的绝代美人,她们那种美如雕像的容貌,仿佛青春永在。
在刑场上,缺少悠扬激越的琴声,加之饱受内心的煎熬,红绮此时变成了个容颜破残不堪的妇女。她的双眼,深深地陷在一圈黑影里,神色惊惶不安;她的嘴如秋桃绽裂一般,挂着一丝强笑;她脸部的线条,因为背叛似乎已无法修复,迅速驰往衰老。
潘岳心潮翻滚。无止无休的惊异,让他完全不堪。本来绝望哀伤的心情,又被红绮的背叛重重打上一闷棍。每一次悲剧的重现,似乎都是一次新的创造,与紧挨在前面的内容绝不相同。这一次,红绮做出如此之事,超乎想象,带给自己的伤痛甚至跟前面任何一次相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生活中,没有意志力所能疏忽的事情,只有没能防备的人。过去回忆与新的现实对照,让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潘岳感到无比的失望和惊异。眼前发生的事情提醒他,人们记忆中和想象中的忠诚,都是不准确的。
石崇同样感到吃惊。望着红绮秀美的鼻子,一泓秋水般的眼睛,以及她紧闭的嘴唇所包含的意志力和忍耐力,他不能不忆起前日刚刚跳楼的绿珠。她们确实太相像了,那种鲜卑白皙面庞的特点和骄傲的眼神,让人无法忽略。
如果没有在刑场上看到红绮,临死的石崇根本想不到她的存在。即使有机会重见她,也是在阴间那些被记忆遗忘的地方。在他所有动人心弦的回忆中,红绮只作为绿珠的比衬物出现。当刘琨告知红绮就是此次导致他们三个人宗族被诛的首告时,石崇惊讶至极。恰如一群野蜂冲进头脑里一样,他的脑袋顿时轰响起来:红绮,这个曾经的歌伎,大概是因为那一次他让她向王敦劝酒,才惹起她的毒怨……
“安仁,手刃此贱婢!”刘琨钢牙紧咬,对潘岳说。
“……何必呢,多杀一人,这样做,能改变我们的命运吗?”潘岳像是对刘琨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夫君,请饶恕我……”半躺在地上的红绮终于开腔。
她的嗓音有些颤抖,但绝对不是出于恐惧。她跪伏在泥土地上,向潘岳大拜行礼。
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自她白皙的面庞上串串滴落。
红绮的嗓音,让潘岳心慌意乱。妻子,这位新妻子的突然变节,让瞬息即逝的人生变成了杳不可测的、不可企及的深渊。种种思考,让人头晕目眩。她所发出的这种撕心裂肺般颤抖的嗓音,又让潘岳如何能遗忘!
“越石,你还是放了她吧。即使她不首告,孙秀还是能想别的办法把我们几个人网罗到谋逆的名单中……”潘岳对刘琨说。
恰恰是在被收逮的前一刻,潘岳知道了红绮怀孕的消息。此时此刻,他一方面憎恶妻子对自己的背叛,一方面心里隐隐约约希望她能够逃避族诛的连坐——这样,潘家就能有骨血存活在人世。受潘岳牵连,潘氏三族俱诛,潘岳只有一个侄子因为远游在外得以逃脱,其余被孙秀一网打尽。
众目睽睽之下,红绮长吸一口气。她干呕了几次,捂住胸口,然后,她跪坐在地上,挺直肩膀,捡起刘琨扔在地上的宝剑,仔细看了看那闪亮的剑锋。
潘岳全身血液凝固住一般,想上前去阻止,不知为什么,他腿软得厉害,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红绮仰头望了望天空,脸上滚下串串热泪。接着,她敏捷地举起剑,非常准确地刺入自己左侧的心脏部位。
这一刺,没有任何畏惧和犹豫。
“夫君,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红绮轻声说了一句话,死了。
四溅的鲜血,让观刑的官员和即将受刑的三家人恍然惊悚,浑身都凉了。
这一幕,也提醒了赵王和孙秀派出秘密监刑的使者。他非常不耐烦,催促刘琨尽快下令行刑。
这个时候,匈奴人刘渊从观刑的人群中走过来,他俯下身子,依次与石崇、潘岳、欧阳建诀别,握手唏嘘。
十年间,刘渊在离石屠各匈奴部落日久,他的脸晒得很黑,头发比起从前也白了许多,衣冠楚楚,身粗体壮。他的脸上,昔日在洛阳时期那种强装的谦抑和恭谨,已经全然消失不见。他脚上的豹皮靴子和头上绘有金鹰的锃亮的皮制浑脱帽,散发出一种勃勃的匈奴气息。
石崇、潘岳两个人,在和刘渊诀别后,脸上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刘渊的目光中,藏有某种悲天悯人和幸灾乐祸的混合神情。晋朝的内乱,带给这些匈奴人的,会是百年才一遇的巨大机会。
刘渊长胖了许多,但他整体的模样没有太大变化。
刘琨傲然,冷眼瞧着这个匈奴人,眼神中充满警惕。他竭力回忆着,在自己还是个小青年的十年前,似乎这个半老的匈奴贵酋,他的眼睛是湛蓝湛蓝的,非常清澈,眼神总带着笑意,但永远变幻不定,仿佛是一只高天中追逐流云和雀鸟的鹰隼,总在寻找某样他想得到的东西。现在,这个匈奴人的蓝眼睛颜色已经变得发深,目光依旧炯炯,眼神无比坚定。长久以来,在离石部落之中养成的专横独断,已经固定在他的表情中,使得他看上去恰似一个桀骜不驯的可汗。
刘渊身上最大的变化,是他如今看人的时候,神态奸诈圆滑,目光更加狡黠而尖锐。
快近黄昏,天空惨白而低垂。旷野的风,开始像傍晚那样,吹到人身上会让人感到冷飕飕的。
再也不能拖延了。刘琨知道,最后的时刻,总会到来。
“季伦、安仁、坚石,你们先上路吧,且饮下此酒,他日九泉相见,我们重叙金谷园旧情!”
刘琨举起手中酒觞,一饮而尽。
依据晋朝的法律,族诛犯人,应该先杀家属,由此能让犯人感受双重的痛苦。为了避免出现这样的情状,刘琨下令,先杀这三个金谷园诗友,免得他们看到挚爱亲友被砍头的惨状。
“且慢!”石崇忽然唤刘琨近前,在他耳边低语道,“越石,我有一事相告。十年前,王济丧礼上,那个被杀掉的刺客,其实是个匈奴人!”
“匈奴人?”刘琨满脸惘惑。当日,他并没有亲自到北邙参加王济的丧礼。
“匈奴五部大都督刘渊,肯定是他,当年就是他派来的刺客……居心叵测啊,十多年前,这个匈奴狼种已经开始觊觎我们大晋江山了……越石,你要注意他啊……”
临死前,石崇忽然对刘琨讲述这个他在心中隐藏十年之久的秘密。然后,他从腰带间抽出一个稀奇的犀角如意,递给刘琨做诀别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