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富平津
黄桥大战,洛阳派出来的宿卫军遭到惨败!
黄桥,不过是洛阳富平津附近搭建在一条名叫黄雀沟上面的小桥而已。在这里,诸王联军近二十万人和洛阳由司马伦、孙秀派出的三万多宿卫军主力,拼死相搏。
窄浅的、近乎沟渠的河道里面,流淌的不再是河水,而是双方兵士的鲜血。
被血水弄得泥泞不堪的道路上,到处都可以看到宿卫军仓皇撤退的痕迹。兵械、战马、辎重、粮草,扔得到处都是,还有一些完好无损的马车散停在道路中间。不过,车辕上的皮制马套,都被人斜着砍断。大概退兵溃逃的时候,为了跑得快,把拉车的马骑走了,留下马车在原地……
方圆三里,密密层层地倒着许多兵士的尸体。从他们的装束看,大部分都是京城宿卫军、牙门军的尸体。他们身上,都穿着鲜明耀眼的铠甲,而那些扔在尸体旁边的刀槊剑枪,质量上乘,那些用于密集方阵作战的长方形大盾牌上面,几乎没有什么剁砍的痕迹。
仔细观察,还可以发现,许多尸体的创口都在背后。也就是说,这些兵士,大部分都是在逃跑途中被人从后面砍死、刺死或者射死的。
特别瘆人的是,那些为强力斩马刀所砍翻的尸体,被齐刷刷斩断成两截;而被铁制大斧钺所劈砍的尸体,更加狼藉,肚腹里面的肠子拖在地上,弯弯曲曲。
横七竖八的尸体太多,流出的血,染红了秋天枯萎的浅草……
司马伦篡位后,齐王司马冏首先在许昌倡义,派人四处递送征讨司马伦的檄文。
齐王使者到达邺城,成都王司马颖立刻召手下卢志问计。未等卢志回言,一个王府幕僚表示说:“赵王于朝廷而言,属于近枝宗亲,力量强大;齐王非武帝一系,力量薄弱,殿下应该拒绝齐王!”
卢志虽然与刘琨兄弟是好朋友,但马上就表明态度:“赵王篡逆,人神共愤!殿下收英俊豪杰以从人望,杖大顺义旗以讨逆贼,天下百姓,必不召自至,攘臂争进。齐王首义,殿下您应该与他呼应,直捣洛京!”
司马颖闻言大喜,立即任命卢志为谘议参军。紧接着,他派出辖下的兖州刺史、冀州刺史、督护将军等人为前锋,直往洛阳杀来。
成都王兵起之后,远近响应。军队到达朝歌之时,已经有义兵二十多万。
楚王司马玮的同母弟、常山王司马乂闻听消息后,也立即起兵,作为成都王司马颖的后继军。
前安西参军夏侯奭在始平接到齐王檄文后,立即纠合乡曲数千人以相应,并遣使告知镇守长安的河间王司马颙,请他一起出兵。
虽然司马颙一直暗地里调唆齐王起兵,但主要目的是坐山观虎斗。他万万没有想到,战争刚刚开始,长安附近就有人响应齐王。于是,经过与手下长史李含的秘密谋划,司马颙派出手下军将张方,以合军为名,率军直入始平,抓住了根本没有任何防备心的夏侯奭等人,当场腰斩,并屠戮义兵数千人。不久,齐王司马冏送檄文的使者到长安,司马颙态度鲜明,立即把使者捆缚起来,派人押送洛阳由伪帝司马伦处置。然后,他还派遣张方提两万兵马,前往洛阳增援司马伦。
岂料,张方兵马行至华阴,身在长安的河间王司马颙听说齐王、成都王两个人兵锋正盛,兵力多达二十多万众,就即刻改变主意,马上召回张方,并派人携带密信给二王,表示站在他们一边。
二王当时急需人手,并未纠缠这位河间王先前阴持两端的态度。
齐王司马冏飞檄起兵的消息传到洛阳,司马伦、孙秀大惧。
想来想去,孙秀先想出一招,派人模仿齐王的口吻,写了一封表奏,上面内容是:“不知哪里来的一伙反贼,突入许昌。臣懦弱不能自固,乞皇帝派洛阳中军来救!”
于是,朝会之时,孙秀拿出这份伪造的表奏,对外声称齐王是被小股反贼裹胁,不得已造反,其实他暗地派人来京希望“皇帝”去救援。
于是,孙秀当朝遣兵派将,遣上军将军孙辅等人率兵七千自延寿关出,征虏将军张鸿等人率兵九千自崿阪关出,镇军将军司马雅等人率兵八千自成皋关出,以抵拒齐王司马冏自许昌而来的进攻,再派司马伦两个儿子京兆王司马馥、广平王司马虔督领宿卫精兵三万抵拒邺城而来的成都王司马颖。
军出之后,孙秀还不放心,召义阳王司马威为卫将军,都督诸军。
出军之后,迷信阴阳小数的司马伦、孙秀二人,待在洛阳皇宫内日夜祷祈厌胜以求福。每战之前,他们都派巫婆卦师烧龟摇卦,简选“吉日”。
这还不算,为了稳定军心,孙秀还派人潜入嵩山,在凌晨时分用吊绳吊人,身着羽衣,冒充仙人王乔,大声呼喊“皇帝司马伦福祚长久”,想以此惑众。
齐王方面,孙秀派出的军将张鸿进据阳翟,首战一举告捷,把齐王军队逼退到颍阴。毕竟张鸿所率乃京城宿卫军,战斗力很强。再战,宿卫军又击败齐王义军。
当张鸿率主力与齐王血拼的时候,他手下两个将领胆怯,乘夜跑回洛阳,报告司马伦说:“齐王兵强,盛不可挡,张鸿等人已经战死!”
司马伦、孙秀二人听说这个消息,肝胆俱裂。
那边厢,张鸿由于没有后援,胜果不保,最后反而被齐王义军击退,双方相持。
为了壮胆,洛阳的孙秀就诈称洛阳派出的宿卫军已经大破齐王军队,并生擒司马冏,下令百官朝贺。
成都王司马颖方面,前锋军猝然行至黄桥,恰遇孙秀派出的三万禁卫军精兵。义军首战不敌,伤亡一万多人,士众震骇。
成都王未经战阵,经此一败,心胆欲坠,马上就要率军退保朝歌。关键时刻,长史卢志劝告说:“殿下,今我军刚刚失利,敌人得志,必有轻我之心。我军如果胆怯退缩,士气定会低落,战斗力不可复用。战斗厮杀,胜负无常。我们可以趁此时敌人麻痹,更选精兵,星夜倍道,出敌不意,必能破敌!”
司马颖年轻王爷,至此神定,点头从之。
司马伦方面,为了大赏禁卫军黄桥之功,派宫使携带无数金银到前线滥赏,对禁卫军官将升官赐爵,几个大将,都得以持节。由于众将都有各自为政的权力,三万禁卫军从此各不相从,军政不一。大胜之后,自恃军强,他们都轻视成都王司马颖败军,不复设备。
结果,成都王军队趁暗夜展开偷袭。义军哀兵,加之蓄怒前来,人数又多,只一战,就把兵强马壮的洛阳禁卫军杀得大败。
司马伦两个儿子京兆王司马馥、广平王司马虔顾不得残军,策马拼命往洛阳方向逃奔。
惶骇之下,伪帝司马伦授予刘琨假节钺,出督河北诸军。
败军之际受命,刘琨硬着头皮,率步骑千人出洛阳,督催诸军抵拒成都王兵马。毕竟司马伦的“皇太子”司马荂是自己姐夫,刘琨不得不卖命一搏。
行至黄河边,恰遇丧魂落魄的禁卫军残兵山崩般败退。刘琨派人高挥旗帜,四处招引败兵归队,努力好久,终于召集了七八千人。
不容喘息,成都王义军已经逼近。
远天之上,散布着厚厚几朵白云。在它们后面,一轮旭日喷薄而出。朝阳映射下,橙黄色的晨雾笼罩在刘琨所率的禁卫军残军和成都王司马颖义军头上。
作战双方,静默了一段时间。
冲锋!刘琨挥舞旗幡。
大地,在万千马蹄的践踏下,发出沉闷的、惊心动魄的呻吟声。刘琨身先士卒,手中挺举一支长槊,纵马跑在队伍最前面。很快,他所乘战马就混入齐跃腾进的大队洪流中,全速飞奔起来。
在秋天田野的灰色背景上,双方骑马兵士健硕的身影,像波浪一般起伏着。他们口中发出震动天地的喊声,这种喊声中的力量,互相传染,互相激励,消退了许多莫名的恐惧。
数道黑乎乎的田垄像箭一样,不可阻挡地迎面飞来。刘琨胯下战马四腿蜷起,然后优美地伸开,一跃又一跃,跳过重重田垄和死人、死马,在震耳欲聋的叫声里,一直往前冲。
空中箭矢狂飞。拖着长声的羽箭从耳边擦过,飞鸣声划破晴空。刘琨的眼睛被疾风吹得流泪,他一路冲锋,把烫手的槊柄紧紧夹在腋下,挑刺几个敌兵落马。由于过度紧张,他感觉夹得自己膀子都痛了,手掌不停冒汗。
紧紧贴伏在汗淋淋的马脖子上,刘琨闻到一股刺鼻的马汗味。奔驰中,他眼前疾闪过黄褐色的土坡、迎面冲来的兵士愤怒的面孔、呼啸如蝗的飞箭,以及穿着细铠的往回溃逃的禁卫军兵士……
刘琨冲得太快,待他忽然回头,才发现刚刚纠集不久的禁卫军,经过成都王义军一次冲击,就已经抵挡不住,四散逃奔开去。短短时间内,战斗开始之时那种千千万万轰鸣的马蹄声就弱了下来,自己一方的人马越来越少……
稍稍勒紧缰绳,刘琨发现自己已经混在成都王部下的兵马中间,在一片庄稼地打转。那些没腰深的、没有被收割的麦子沉甸甸的,夹杂着野花和野草。战马奔驰受阻,速度一下子慢了下来。
望着前面翻滚着一片淡褐色的麦田,刘琨感觉自己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如同灌了铅水一样沉重。战马马蹄踏在田边的间垄上,扬起棉絮般的烟尘,使得他双眼更加迷离。
纵使刘琨身下骑乘一匹西域纯种良马,跑了这么久,骏马也大汗淋漓,开始跌跌撞撞起来。他身边的卫士伤亡惨重,不少人经过高低上下的艰难奔驰,也都耗尽了马力。连那些最有耐力的骏马,都腿抖摇晃,竭尽最后力气挣扎着奔跑。有些重铠骑兵从马上摔落后,马匹才感到轻松些,重新扬起蹄子,在战场上盲目乱跑起来……
大概过了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刘琨纠结起来的近万人残军,基本被成都王义军消灭殆尽。剩下的兵士,不是跪在地上举手投降,就是仓皇地放弃马匹,躲避到沟渠、草丛或者麦田深处。
至此,刘琨心目中力挽狂澜的反冲锋战斗,就这样耻辱地宣告结束了。
成都王义军开始停止发射弓弩,他们不紧不慢鸣金吹号,收缩队形,开始搜索漏网的京城禁卫军……
刘琨感到非常绝望。他扔掉手中的长槊,紧勒住自己的战马,停在一块凸起的土丘上。他从腰间拔出雪亮的宝剑,等待自己最后时刻的来临。
过了一会儿,见没有敌人过来,他叹了口气,从马上跳了下来,摘下马鞍上挂着的一个皮水囊,开始喝水。
这时候,他手下负责执旗的一个年轻小校骑着一匹青色短尾马赶来,随即跳落马下,与他并排立在地上。
四周观察过后,小校沙哑着嗓子,哽咽说:“刘大人,我们完了……为赵王战死,太不值了……日后皇帝复辟,我们的家人也要受到牵连……”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在高空,晨间的雾霭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琨免胄,阳光照在他的头发上,发出紫红色的光芒。从噩梦中惊醒一般,他的脸苍白得可怕。
刘琨刚把手中的皮制水囊递给那个小校,那个人就哎呀了一声,忽然身子前倾,跌扑在他的怀里。
“怎么,你受伤了?”刘琨扶住那个小校,问。
小校一声不响,身体越来越沉重地压到他胳膊上。
一支长羽箭从小校的左肩下面射入,直中他的心脏。死亡来得太突然,他连呻吟都没有呻吟一声,就倒了下来。一大股热血从他身体上的创口处涌出,还有一股鲜血从他嘴里流到他的胸上。
刘琨没有立刻意识到这个小校已经死亡。他听到小校嗓子里面还隐约发出带着哨音的、急促的喘息声,就忙着用颤抖的、沾满新鲜热血的双手,撕下自己的衣襟,俯下身,用膝盖支着小校的背,准备给他包扎伤口。首先,他想止住从小校锁子甲下面往外猛涌的血。
小校喉咙里咕噜地响了一声,头歪垂下来。
刘琨知道,他死了。
两匹马打着响鼻,低头开始吃起地上的草来,大概吃得高兴,它们不时抬起头,摇晃得笼头上的铜铃直响。
大地沉默无语。太阳似乎都疲倦了,躲在一片云彩后面。秋天的风,一阵一阵吹过,被阳光蒸晒的草,散发出阵阵浓郁清香。这些已经发黄的草,时不时被风吹得低下头去……战场上,还能隐约听到一些伤兵的呻吟声,在轻柔的蓝色烟雾缭绕中,那些声音越来越微细。
事到如今,刘琨忽然体验到一种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宁静柔顺心情。厮杀后的战场,具有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庄严和肃穆。渐渐地,这种宁静变得古怪起来,让他心头感到压抑。
一只野雁忽然从不远处飞起来,在空中盘旋着,灰白色的羽毛在阳光中熠熠闪烁。
一群人或步或骑,慢慢朝刘琨围拢过来。为首三个人,都骑着高头大马。
刘琨站了起来,手里拎着剑。
“越石,别来无恙否?”
骑黑马的人首先向刘琨打招呼,仔细一看,原来是老朋友卢志。
在卢志身后的两匹白马上,分别坐着成都王司马颖和长沙王司马乂。这两位同父异母的王爷,看到刘琨,脸上都挂着微笑。
昔日,无论是在石崇的金谷园中,还是在洛阳司马遹的太子府,刘琨与成都王、常山王经常在一起宴饮田猎,关系非常密切。
“……参见二位殿下。”刘琨把剑放入鞘中,向二王施礼,“败军之将,无颜苟活世上!”
刘琨垂头丧气。此时,他已经想到了自杀。
“越石,赵王篡逆奸贼,想必你心中清楚!带兵出战,绝非你的本意……”卢志替刘琨找口实。
成都王司马颖大度一笑,以温和的口吻劝说道:“越石,诸王兴兵,乃吾司马宗族家事,你不幸卷入,谅必有难言之隐……如今城内大乱,你可以跟随在军。待洛京平定后,你再回府不迟。”
在成都王示意下,一个军校赶忙牵过一匹全身雪白的骏马,把缰绳递到刘琨手中。这匹马鞍鞯齐全,身上所有的饰件锃光瓦亮,显然是王爷的备用马。
“众军听令,与我整军,直杀洛阳!”
成都王司马颖扬起马鞭,直指洛阳城,大声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