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阴谋?情爱?
“齐王殿下,显阳殿这里,您很少来吧?”
皇后羊献容细声低语。她脸上,挂着一层大胆而暧昧的笑容,轻轻走近刚刚礼毕起身的齐王司马冏。
饶是近来酒色过度,眼神略显黯淡,司马冏身上那种祖传的傲慢和高雅脱俗,依旧使他站在那里不语不行就给人卓尔不群的感觉。
司马家族的男人,大多具有某种与生俱来的无意识的高雅。在某些骄横的王子身上,可能这种高雅会变成庸俗的傲气。与父亲老齐王司马攸不同的是,小齐王司马冏猜疑鲁莽的性格缺点与他自幼习成的贵族习性相重叠,让人会感觉他整体上略带粗俗。但他身上司马皇族的烙印依旧鲜明,那种高贵、娴雅的气质依然完好无损。
入见皇后,司马冏穿着整齐。朱色的夏日朝服和八旂冠,显衬得他更加身材颀长,风度翩翩。
殿外,夏日雨后一层令人愉悦的气雾笼罩着茵茵林木;殿内,一杯绿得让人眩晕的煎茶发出馥郁的浓香。
皇后羊献容,忽然感觉自己心中涌起一阵激动人心的快乐。这种感觉,和她从前与刘琨相会时候的感觉类似,但又不同。恐惧,激动,隐隐约约,令他心旷神怡。
进入皇宫后,生活变得扑朔迷离,纵横交错,苦恨交加。那么多事情发生了,死了那么多的人,包括自己的外祖父和几个舅舅。总体上讲,残酷远远大过新奇。痴帝每次看到她都会摇头让她走开,要不就会凑过来抢她身上的皇后玺绶。名义上是皇后,其实她什么都不是。
寂寥之中,羊献容总在企盼着什么。有时候,她会带上一个宫女,爬上显阳殿钟楼最高处,透过薄薄的晨雾,倚窗眺望远方。在那里,她能看到连接到西宫的齐王府邸。每天早晨,她总会看到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武士,身着黄金铠甲,在殿与殿之间的空地上奔驰。他身材矫健,跃马扬鞭,最后,每每会驰入一个池塘和一片树林的交界处。然后,他就会消失在树林中,隐没在似水般流动的、令人心醉的夏日轻雾中,变成一幅画中隐约可见的人物……
那就是齐王。
寂寥之中,羊献容看啊,看啊,看啊,直看到她自己的眼睛适应不了那种有晨雾笼罩的图景。每当遇到一个雾霭弥漫的早晨,她都会十分失望和失落。渐渐地,她内心深处产生一种冀望,它越来越鲜明,犹如命运发出的神秘的、不可抗拒的呐喊:自己要想获得新生,就一定要依靠那个身穿黄金甲胄的齐王!
如今,当这个齐王真正恭敬地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近距离看着这具意味深长的躯体,羊献容心潮澎湃,同时有筋骨瑟缩的感觉。
欲望,身体,精神,道德,当它们混淆在一起的时候,年轻美丽的皇后激动无比。如果能和这样的美男子在一起,她可以哪里都不想去,只会渴望时时待在殿庭里深居简出,只会渴望夜夜与他同床共寝。这样的生活,每天都将是一个新奇的世界。
除了被刘琨占有过,羊献容感到自己的躯体依旧清新纯真。这样美好的身体消耗在痴帝身边,肯定是一种莫大的浪费。让她极其不能容忍的是,司马家的男人,绝大多数都是美男子,身上都具有姿貌魁杰的贵族风范。而自己名义上的丈夫,帝国的皇帝,却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粗蠢呆痴之人!
人何以堪?
“皇后唤我有何事吩咐?”
齐王司马冏非常恭敬礼貌。这种恭敬,有些冷冰冰的。
“……有些贡物,不,外国进贡的蜜饯,有一种蜜饯特别稀罕,好像是由蜂蜜、葡萄干、树脂、没药、甜菖蒲泡在苏合酒里面浸制的,很好吃……齐王为国操劳,我代皇帝赏赐给你……”羊献容有些语无伦次。
宫婢跪进黄金盒,齐王赶忙跪拜接受赐物。
“谢皇后陛下!”
齐王玉山倾倒一样的拜礼,使得羊献容感觉自己镇静了许多。她强抑怦怦的心跳,脸上浮现出娇媚的笑意。
她上下仔细打量着微微低头的、近在咫尺的齐王。他有时候给人一种轻薄而有才华的印象,同时,他那种无意识的贵族气派和高雅线条融贯于他的身体,使他看上去显得那样自信、灵活、文雅。所有这些印记,都是他傲慢、深思熟虑的祖先留传给他的特征。对女人,特别是年轻女人来说,齐王身上确实有着一种非凡的吸引力。
齐王呢,他眼中的皇后羊献容美丽动人,雍容华贵。但她没有任何吸引力。从道德方面讲,她是晋国皇后。从个人方面讲,她只是一个二等士族的女儿。特别是后者,对齐王并不具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和魅力。同时,贾南风乱政的阴影,一直缠绕在司马宗王的脑海中。所以,对于显阳殿的女人,他们内心深处有着本能的抗拒和抵触心理。即使他们之间最初可能产生一些好感,这种感觉也建立在误会的基础上——齐王向皇后表示敬意,不过是王公对于皇后的敬意——因为羊献容是皇后,所以才对她一身的玺绶毕恭毕敬。在齐王心目中,这个年轻的女人,只不过是一个具有稍许淳朴魅力的,被赵王、孙秀等人强推上皇后宝座的女人。她既不可怕,也不可敬,更不可爱。
羊献容太年轻,孤独郁闷的生活影响了她的判断力,使得她不能认识自己想象的本质,完全不知道想入非非会造成什么后果。同时,在情欲的驱动下,她六神无主,坐立不安,从来没有考虑到被拒绝后的失望会带来什么……
“齐王,你喜好饮酒吗?”
“……臣略喜饮酒……”
“这里有并州马乳葡萄酿造的酒,请齐王尝尝……里面浸泡有仙芝、朱砂、云母、茯苓、麝香、牡蛎、石青等物,可以滋补身体。”
齐王不好拒绝,只得复跪下接饮。
“齐王不必多礼……”羊献容自己也饮了一觞,然后用金匕插了一块东西递给齐王,说,“这是朝鲜贡物,乃海中瑞兽腽肭的外肾,捕得后割之,阴干百日制成,味道甘美……”
司马冏犹豫片刻,接过羊献容递过的东西,放进嘴里后,艰难地咀嚼着。
腽肭肉极其韧紧,嚼了好久都不烂。
羊献容自己先坐下,斜靠着一个由织锦缝制的五彩隐囊,命宫婢安排齐王坐在一个象牙细簟上。
看到齐王坐下,羊献容感到踏实多了。毕竟自己是大晋的皇后,才能让这位位重权高的齐王与自己坐在同一殿宇中。
看着司马冏庄重的神态,一丝温暖的亲切萦绕在她心中。她想起了刘琨。初次见到那位豪阔的贵公子,他也是这个样子。依稀之中,她感觉到了他的肩、他的腿、他身上火热的一切,引起了她同齐王身体直接接触的渴望,那是一种灼热的快感。她不是处女,对于男人的企盼,绝对不是出于模糊的好奇心,而是出于富有想象力的孤寂,出于被季节变更所唤醒的情欲。
在巨大的宫殿群中,她整日梦想能让一种她所熟悉的、被刘琨唤醒的热浪所淹没,能让一种热乎乎的物质注入她的肉体,渴望一个叉开的身体粗暴而又温柔地与她平躺的肉体相接触,幻想自己一双腿能钩住一个身材魁毅的男人的髋部……这种想象,在寂寞的夜里总是艰难地飞翔,让羊献容在白昼感到疲惫不堪……
饮过数觞酒后,齐王感觉到自己脸上、身上都在发热。
“齐王,听说你善于吹笛,是否能为我吹奏一首呢?”
处于放松状态的司马冏一笑莞尔,表示同意。
羊献容挥退宫婢,把褥榻向齐王挪近了一些,亲自交给齐王一支玉制长笛。
齐王坐正,仔细看了看手中玉笛,然后,凝神屏气,开始吹奏。
呜咽声中,晶莹露冷,花香有源,忧郁而沉重……
一曲吹罢,羊献容不禁开口赞叹:“宫音浑厚较浊,长远以闻;商音嘹亮高畅,激越而和;角音和而不戾,润而不枯;徵音焦烈躁恕,如火烈声;羽音圆清急畅,条达畅意。”
“在下现丑……”齐王放下笛子,当座侧身,向羊献容又施一礼。
星目蒙眬,羊献容伸出手,捏住齐王的襟袖,抚摸着他的手,软语道:“齐王好白皙的手……”
司马冏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显然他没有接受她的挑逗。
羊献容的声音甜美而有肉感。这个时候,她的话语,犹如热吻一般,满是温存的暗示。如果自己愿意,大晋皇后的身体唾手可得。但微醺之中,齐王内心并无多少快意,倒是出现了一系列对比鲜明的联想——这位在大晋朝廷显阳殿登场的女人,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别人把持不好,都很可能变成第二个贾南风。不过,到现在为止,她还只是一个皇宫的配角,既没有贾南风的心机,身后也没有贾氏家族那样的势力。
隐隐约约中,与美酒和玉笛引致的欢愉相反,齐王感到一种厌恶情绪在心头发芽。
这是个真实的女人,年轻的女人,羊献容,皇后。她脱离了母仪天下的光环,朝他逼近。美艳动人的她,根本不像帝国臣民想象中的那样神秘、神圣不可侵犯。她柔情似水,姿色艳丽。但是,齐王知道,抚摸和拥抱这样的女人,是一种罪孽,是不可能的冒险。只要接触她,那温热的一刻就形成了阴谋,就会玷污了皇权……对齐王来说,她不仅仅是一个女人,她身上还包含着无穷的政治含义,无穷的阴谋……
作为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辅政齐王、大司马,司马冏有足够的女人供他泄欲,可以随意把帝国任何贵族阶层的女人当作一般的肉体去占有。仅仅使自己的肉体和这个女人的肉体贴在一起?羊献容,与齐王府中别的女人,能有什么不同呢?但是,在显阳殿,这样权力与肉体的相遇,就意味深长了,让人细想下去会忧心忡忡。
如今,帝国的一切,都在殷勤地向自己展开笑颜,包括皇后。可是,一切笑脸背后都隐藏着目的,让人看不清楚。这样的话,眼前的一切让这位居于帝国最高端的齐王难以把人心看得清楚,难以随便产生肉欲。
权力,某种程度上讲,是一种精神欲望,它比肉欲的强度高上百倍,变化无穷。肉欲,只在一段时间内占有一段肉体;权力,却能让短暂的人生拥有一个完整的记忆领域——它是那样广袤博大,让人神不守舍。
肉欲,使得羊献容有些昏昏沉沉。看到齐王没有拒绝的意思,也没有松脱她的手,她更加大胆起来。她要忘掉刘琨,要通过身旁这位强有力的齐王,使得过去所有那些她依依不舍的东西失而复得。酒不醉人人自醉。这样一个她梦寐以求的美男子,近在咫尺,身躯中藏有无数秘密,掌握着帝国无上的权力,肯定有让人百读不厌的滋味和内容,绝对不会让人觉得索然寡味。
遐想,是女人温存的开始。皇后羊献容沉醉在自己一厢情愿的遐想中,她忽然感到烦躁不安。欲望,越难以得到满足,就会越强烈。模模糊糊,她能感觉到,这不仅仅是一种精神欲望,更多的还有肉体欲望——目标这么近,他身上的热度都能透出衣裳,令人深信,只要能接触到他,就能立即得到快乐。
有时候,快乐和忧虑几乎一样,迟疑和等待变得难以忍受。羊献容这个如此年轻的皇后,她对人生还是一知半解。她不知道,未知的快乐,仅仅是一种事前的想象。欲望并非一成不变,而会随着生活中各种可能性的无数梦幻般组合而变化,在性欲状态强弱的偶然性中发展。肉体的欲望非常容易满足,但此后的平静却再难寻觅。
“齐王殿下,为什么你不能做皇帝呢?……”羊献容忘情地埋头于司马冏的臂弯,真心实意地问。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她真心这样认为。
齐王脸色陡变。
游戏超出了所能容忍的程度,快乐大大减弱,危险变得迫在眉睫。在生活中,即使自己如今地位超群,他也绝对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巨大的道德风险里面。
“今日天下,乃武帝之天下!”司马冏说了一句本来应该在朝堂上面说的套话。
羊献容没有觉察到齐王态度的变化,依旧沉浸在她自己的幻想中。“大司马,如果你想当皇帝,有谁能够阻止你呢?……”
这个愚蠢的女人。司马冏在心中说。
在女人变化无常的思想中,她们有时候把政治和人生当成简单的风景。这样的女人,比起贾南风,更让人不屑一顾。躺在这样的女人身边,会永世不得安宁。更何况,她怀着不可告人的意图——齐王忽然想起来,她的外祖父和几个舅舅的诛杀令,还是由自己签署的……
想到这里,齐王心内一颤,感觉自己在显阳殿中,犹如一片树叶随风飘舞到被黑夜环抱的水面,周遭变得不可捉摸起来。在这里,没有什么可以抚摸,也不会得到那种反复想象的、经过艰难险阻后才能够享受的真快乐。这里,只有忧虑,只有那种把时间切割成无数个必须忍耐的小段的忧虑。
“我不会愚蠢到想去当皇帝的……如果这样做,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说这句话的时候,齐王的表情非常安详。显然,他没在说谎。在许昌起兵之前,他内心深处是个畏葸的人,但是,现在他非常清楚自己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在他被生活的变故烙上重重叠叠黑色的记忆中,他很沉着,自以为能够发现什么是危险。
笑意凝固在羊献容的脸上,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她情不自禁,怀着敬畏和某种小心翼翼,以及那个年纪女人少有的轻柔,用手掌轻轻抚摸着齐王的手臂。她真想和他一起睡下,帮他脱掉衣裳……
她的手,已经碰到司马冏的衣襟,但这位齐王坚定的目光拦住了她的手。
看到齐王如此严肃的目光和表情,看到他嘴角那种难以掩饰的轻蔑,她心中燃烧起一种强烈无比的羞耻感,深深感觉到自己的轻浮和冒失……
男人的世界,是个不可理喻的世界!
当齐王冷着脸忽然站立起身的时候,皇后羊献容内心的羞耻感,一下子变成了一种模糊的仇恨:刚才发生的一切,是否也是男人一种欲擒故纵的戏弄呢?
齐王近乎冷酷的冷静,让皇后羊献容心里燃烧起腾腾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