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先发制人
早晨,长沙王司马乂醒来。他脸对着墙,闭紧眼睑做好准备承受耀眼光亮。然后,他慢慢睁开眼睛。
看到枕边那条阳光的颜色,凭借阳光的深浅,他就能知道大概是什么时辰。
王府之内,喧闹初起。那是府内的杂役们在忙着什么。远处,马蹄声嘚嘚。王府府兵虽然不多,每天早晨都按时操练。他们的呐喊声,有时越过洛阳夏天潮湿凝重的空气,一直传到长沙王的耳膜中,只是显得有些喑哑。有时候,当府兵们从树林里面跑到庭院的时候,那种声音就高亢起来,犹如寥廓、料峭天空中排排响箭掠过空旷林地那样,激越、铿锵。
每天,当长沙王听到这些府兵操练的声音,他心里就陡然生出某种安慰。无论外面下着淅沥的细雨,还是头顶湛蓝的晴空,长沙王都能感到每天早晨的新鲜,都有希望存在。
十多年前,同母兄长楚王司马玮兵败被杀的情景,他犹自历历在目。经过这么多年,悲伤早已经被一种更敏捷、更强烈、更清晰的东西所替代——大晋的命运,一定要掌握在皇帝这系宗族人的手中,否则,在这样血流成河已经习以为常的年代,作为武帝直系血亲,无法逃脱任人宰割的命运。
只要稍微安静下来一会儿,紧张和懊悔如同水中的墨汁,不断弥漫开来。有时候,它们悄悄地从长沙王睡梦中掠过,给他蒙眬的睡意罩上一层色彩浓郁的忧愁。即使在炎炎夏日,他都能在梦里预兆冬雪的来临……
“皇后让我通知您,务必提前下手!否则,齐王如果先动手,殿下您和皇帝都危险了……”
从显阳殿来的一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小宦者跪倒在长沙王脚下,鹦鹉学舌一样,说着羊献容教他的话。
拿在长沙王司马乂手里的,一份是河间王司马颙从长安发出的讨伐齐王司马冏的檄文,一份是皇后羊献容的亲笔手书。
皇后这份手书内容很简单:“长沙王殿下,齐王有篡逆之谋,将不利于皇帝,请速召兵人入宫卫帝!”
皇后手书字体软弱潦草,长沙王从前没有看过羊献容的手迹,辨别不出真假。但看看上面的皇后玺印,肯定是真的,这个显阳殿出来的小宦者,身份也已经确定。
但是,让长沙王大起疑窦的是,为什么皇后羊献容本人会参与到宫廷阴谋和争斗中?她居于深宫,从何处得到河间王的檄文?她又为什么派人来提醒自己?
自齐王司马冏执政以来,虽然这位堂兄骄奢僭越,任用私人,但他从无不臣之迹,和自己武帝系兄弟的关系也相当融洽。河间王檄文中的指责,多属牵强附会,只有指责齐王不去朝拜皇帝的那一件,确是事实。不过,长沙王清楚,自己同父异母的皇帝哥哥,基本是个呆痴,即使齐王真去朝拜他,也仅仅是做样子给外间看,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这一点,仅仅这一点,很难构成齐王谋逆的罪状。
“皇后驾到……”
当长沙王正在那儿踌躇不已的时候,羊献容忽然坐着肩舆来到了长沙王府邸。
司马乂大惊失色,赶忙跪下行礼。
“长沙王,河间王部队已距离洛阳很近,檄文中指名道姓让殿下你逮捕齐王。如果你不下手,齐王手下兵多将广,诏敕的发布权又都掌握在他手里,他只需派一敕使,就能在你自己的长沙王王府要你项上人头!”
羊献容女流,年纪又轻,但说起话来开门见山,对局势也能分析得头头是道。
“河间王肯定出于误会,听信小人之言,才会出兵来洛阳兴师问罪……别的宗室,包括我十六弟成都王,都没有动静,我怎么能擅自发难,在京城妄动?”
“赵王被诛后,论亲论礼,本来应该是成都王当皇太弟!齐王私心,贪权图利,拥立清河王的八岁的世子司马覃当皇太子……难道长沙王你不明白,齐王这样做,就是为了他自己日后能够长久地把持朝权啊。齐王全揽文武大政,和太上皇有什么不同?”
长沙王不像他的兄长楚王司马玮那样容易冲动。看到皇后羊献容比自己还着急的样子,他总觉得内中有阴谋的味道。“……皇后陛下,您亲临臣府,难道就是派臣去兴兵与齐王作对?宫禁森然,您如何能如此顺利出来到我这里?”
羊献容依旧倨坐在肩舆上,嘴角微微一撇:“……你们司马家的男人,有的痴愚呆傻,有的冷酷无情,有的心计多端……告诉你,长沙王,我之所以能顺利从显阳殿出来,还都是齐王给的‘方便’。他把齐王府扩建到和皇帝西宫连在一起,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如何圈禁皇帝上面,他只想着如何不让皇帝和别人接触……对于显阳殿,他根本没有在意……我得间冒险前来,难道你还怀疑我受齐王支派不成?”
面对年轻的皇嫂如此咄咄逼人的质问,长沙王哑口无言。
“长沙王,当初你的兄长楚王怎么死的?还不是该断不断!”羊献容激了长沙王一句。
“齐王身为大司马,中军和牙门军兵权都归他掌握,皇后陛下,我一个光杆王爷,力量单弱,又能如何呢?……倘若冒险起事,最后还不是授人以柄,正好被齐王找借口除掉……”
羊献容听长沙王如此说,知道对方已经心动,立刻劝说道:“所以,长沙王,你一定要先下手!先下手的关键,就是皇帝!趁齐王对你还没有起疑心和戒心,你肯定能以极少的兵力冲入皇宫内苑。只要能把皇帝弄到手,胜算就有了大半!”
听皇后羊献容如此老谋深算的一席话,长沙王倒吸一口冷气。看她这种阵势,对于齐王的怨恨显然非一朝一夕,似乎长久以来一直精心谋划着。
作为女人,作为一个被齐王拒绝了的、恼羞成怒的女人,皇后羊献容成长很快,似乎一夜之间,她就变成了一个深谙宫廷政治的老手。
看到长沙王充满疑问的脸,她语气重重地说:“长沙王,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告诉你,齐王昨日……昨日他到显阳殿,喝得醉醺醺……我为避嫌,特意让他到钟楼上一会儿……谁料到,光天化日之下,他竟然想逼奸我!我是大晋皇后啊……他还说,大晋早晚是他齐王一系的天下,如果我答应他,日后他当皇帝,依旧以我为皇后……长沙王啊,皇帝堂堂在西宫,我怎么能和齐王这个贼子有染!当时,我警告他,如果他再敢走近,我就从楼上跳下去……”
羊献容哽咽,泪水从她脸颊滚滚而下。
一阵热血,忽地涌到长沙王脸上。辅政齐王,竟然敢秽乱内宫,悖逆之心,昭彰无隐!
“看来,罪行比德行更能使他感到满足……自诛杀赵王以来,齐王一直轻我兄弟!今日,不是我死,就是他亡!”
皇后羊献容一席话,激使长沙王司马乂陡下决心。
“……我知道你的兄长楚王当初是如何失败的,特意给你带来这些东西。”羊献容说着,从肩舆上扔下一个包袱。
长沙王打开一看,原来是十二幅没有插上旗杆的驺虞幡。
宫中所有用来息兵解斗的驺虞幡,如今悉数被长沙王拿在手里。“回宫!”羊献容对扛着肩舆的宦者命令道。
“拜谢皇后!”
长沙王跪拜如仪。
果不其然,长沙王司马乂先发,瞬间就占据了优势。
率领手下府兵百余人,司马乂骑马,直接行到皇宫外门。
“齐王手令,派我前来觐见皇帝!”长沙王对着值勤的中军司马大声说。
望见长沙王来,属于齐王委派的殿中司马赶忙殷勤地跑近前,站在长沙王马前行军礼。然后,他伸出双手,准备接过长沙王手中的齐王手令来看。
趁殿中司马低头验看齐王黄纸手令的时候,长沙王抽出腰间宝剑,顺势朝着那个军官的脖子上猛力砍下。
剑下,头落。
殿中司马脖颈中喷出的血泉,喷得长沙王满身通红。
“大司马齐王谋反,我奉皇帝手敕,入宫扈卫!”
长沙王从怀中掏出一张青纸,向守门的卫士大喊。
懵懵懂懂,如同中了魔咒一般,值勤的卫士们纷纷散仗放械,乖乖听从长沙王指挥。
安排好自己手下府兵把守住宫门,长沙王径直带着这刚刚听他号令的几百禁卫军,直接冲入西宫后殿,拥着正在喝酒吃肉的痴帝哥哥,直接往上东门趋去。
正在中书省、尚书省当值的大臣不知就里,看到皇帝銮驾移动,都只能硬着头皮随同皇帝一起跑。
由于长沙王掌握住宫内当值的弩兵,宫门四闭后,弩兵站立在宫墙上和城楼上发弩,使得闻讯后发的齐王和他手下兵马全被死死堵在宫门之外。
“长沙王矫诏劫帝!”进攻之中,齐王手下兵士大声喊叫。
齐王司马冏派人骑马高持多面白虎幡,麾军紧逼宫城。
“齐王谋反!与其共谋者诛杀五族!”
长沙王派人在千秋门、神武门、上东门等门楼上挥舞驺虞幡,试图挥退下面进攻的齐王兵士。
让长沙王司马乂心惊胆战的是,自己手里的十二幅驺虞幡,并没有起到预先设想的作用。齐王手下既没有跪地慑服,更没有息军。
经过数次洛阳内讧之后,无论是长沙王手中的驺虞幡还是齐王军中高挑的白虎幡,对于兵士的威慑作用都大打折扣。
半信半疑间,双方兵士手脚不停,两幡基本上起不到麾军和解斗的作用。
杀得兴起,双方怒喝骂喊,几乎不理会驺虞幡和白虎幡这两种旗幡,依旧互相攻杀不停。
战斗,一直持续到傍晚。皇宫内外飞矢雨集,火光冲天。
上东门门楼上,痴帝被宦者、群臣簇拥着,呆坐着。楼下飞箭如蝗,楼上死者狼藉。
由于齐王兵士施放火箭,门楼上多处起火。救火之际,不少大臣被烧死或者被烧坏的梁木砸死。还有一些受伤的,也顾不得大臣的体面,兀自躺在痴帝脚下辗转哀号。
互相杀伤战斗间,宫城内外各个门楼上大火熊熊。上东门门楼上,被火光照得亮亮堂堂。长沙王身穿甲胄,一直以身庇护痴帝。如此一来,双方兵士的心中渐渐有数,多数人认为齐王无礼,有谋反之嫌。长沙王虽然龟缩在宫城门楼上,但有皇帝在他旁边,让兵士觉得那里才是正统所在。
所以,胶着战斗间,越到后来,支持长沙王的禁卫军就越多。
打到转天大清早,东海王司马越的旗帜忽然出现在宫城外面。
刚刚看到东海王旗帜的时候,齐王心中还非常高兴。岂料,那些兵士忽然向齐王部队迎头发射了一阵冷箭,然后他们高举手中兵器,大声呐喊:“齐王叛逆,速速放兵!”
如此一来,宫城内的长沙王大喜过望,立刻在上东门城楼上指挥兵士反攻。
长沙王、东海王合兵后,形势陡变——原本指挥军队包围宫城的齐王,被二王里应外合,形成了对他的反包围。
无奈之下,齐王边战边退,最后,他手下投降的投降,被杀的被杀,只剩下不到一百人。
仓皇中,齐王率领部下退入阊阖门。跑到城楼上后,兵士把角门紧紧关闭。
阊阖门楼上,齐王司马冏瞠目盯着充满敌意的皇宫建筑,呆呆发愣。
这个时候,他脑子里面完全失去了判断时间的尺度。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东海王出了问题?为什么长沙王能这么快先发制人把皇帝劫持到手?……所有这些问题,让齐王感到眩晕,他几乎都弄不清楚,厮杀这么久,为什么自己最后退撤到这里……
楼下杀声震天。
一阵刺眼灼肉的炙热,忽然熏得齐王不得不后退了一步。浓浓烟雾升起,他感觉自己的眼皮发红发亮。阊阖门楼下面的檐脊,正在燃烧大火。
齐王探头往下张望,他看到东海王司马越正手舞钢刀骑在马上,指挥手下的兵士朝阊阖门楼上面发射火箭。
火焰发出的不祥的光亮,经风一吹,原先的黑色烟雾转变为鲜红色,一条更大的大火舌砰然蹿起,如同闪电和巨蛇,跳舞一般阴险地扭曲着,从檐脊蹿腾到城楼上面。
大火开始熊熊燃烧。烈焰,瞬时在城楼上方构成一个圆穹,火舌四蹿,舔着砖石,舔着兵士的铠甲和兵器。一个兵士浑身着火,盲目哀号着从城楼上跳了下去……
“齐王,快投降吧!”东海王司马越在下面大声喊叫,“齐王身边人听着,如能幡然悔悟生擒齐王,封万户侯!如协同齐王负隅顽抗,诛杀五族!”
齐王回头看看身边,仅仅剩下几十个兵士和军将。这些人苦战终日,全都汗流浃背,脸上黑乎乎的,不少人带着箭伤和烧伤。
齐王若有所思。过了片刻,他拿定主意,凭栏朝下面大喊:“东海王,莫要放箭!”
东海王挥手,兵士停止往门楼上射火箭。
齐王手下大将葛旟已经身受重伤,他倚靠在一根柱子上,劝说齐王:“大司马,事到如今,我等苟活不得!大王您切勿听信东海王之语,他不过是想活捉您向长沙王、成都王等人请功邀赏……”
司马冏苦笑了一下,说:“他们最想得到的就是我……反正我要死,汝等徒死无益。如能保全几个人的性命,我下去也无妨……”
葛旟二目冒火。“齐王,我们该断不断,未能听从刘庆孙之言,以至于如今沦落到这个地步。唉,三宗五族,想必不免……我义不受辱,先大王一步!”
言毕,葛旟大叫一声,用尽最后的力气,从城楼上跳了下去。
又一根巨大的柱子被大火烧得坍塌下来,砸在齐王身边一个卫兵身上。那个人连吭都未吭一声,倒地身死。
齐王低头沉默片刻。他望了望摔死在楼下的葛旟尸体,摘下兜鍪致敬。当他默默致意的时候,他忽然看到大门前挑出的一根旗杆上,悬挂着一颗人头——那人头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几日前向他直言进谏的主簿王豹。
齐王仰天长叹……灰心绝望下,他不慌不忙、不容违抗地命令手下兵士说:“开门!”
城楼上的角门被打开。
齐王高傲地昂着头,面对城楼下的东海王兵马,背靠熊熊大火,威严直立。
望着昨天还大权在握的大司马齐王,在场所有人不寒而栗。
他站在火光中,仿佛是一个自天而降的神人,让人感到某种无法言说的恐惧。他苍白的脸上干干净净,面容沉着而坚定,犀利的眼神中,没有任何畏懦和恐惧。
他下来了。
当齐王一步一步走下城楼的时候,东海王的兵士都满怀惊恐地盯着他。他每走下一步,仿佛他就高大一分。冒着浓烟的木梯,在他环绕着死亡气息的脚步下颤抖着,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无论是齐王身边幸存的兵士,东海王倒戈的兵士,还是长沙王进攻的兵士,一时间都陷入了迷茫和惘惑之中:
刚刚结束的这场战斗,又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血肉拼杀,是一次京城内部全面的仇恨内讧。这一切,鲜血淋漓,各方残杀报复,拼死死斗……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谁对?谁错?什么是公正?什么是正义?
在血火和仇恨蒙蔽一切的时代,洛阳再一次陷入最黑暗、最狂暴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