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匈奴大单于
草原!草原!
风,气息中带着一股熟悉、亲切的苦味儿;带有太阳气息的风,吹拂着马的鬃毛,衬显得它们匹匹皮毛如同锦缎般光滑。
刘渊骑在马上,遥望离石的平原和河谷,心中无限轻松:不是倦鸟归巢的感觉,而是困龙入水的心情。隐藏在他心中深处那种匈奴荣光和血液,勃然腾沸。
视线所及,丘陵间布,到处都是蜿蜒漫长的浅谷、溪水潺潺的溪涧和看上去长满高草的深沟。
“大王,祭坛到了,请您先祭‘汉王’之位……”刘渊的叔祖刘宣下马,亲自为刘渊执辔。
离石南郊,已经建立起一个登基典礼所用的天坛:八陛圆坛,南向西上。围绕着天坛,还设有一个外坛,上面设置五帝牌位。青帝位在甲寅之地,赤帝位在丙巳之地,黄帝位在丁未之地,白帝位在庚申之地,黑帝位在壬亥之地。
“我听说成都王司马颖军队在平荆战败,邺城失守……大丈夫信义为先,我是否应该马上率领五部去救援呢?”刘渊抚摸着手中全然陌生的冠冕,问刘宣。
刘宣固谏:“晋人无道,数年以来,一直奴隶御我!如今晋纲失堕,司马氏父子兄弟自相鱼肉,此乃天厌晋德,转授我匈奴。大王当兴我邦族,恢复呼韩邪单于大业!我们应该联合鲜卑、乌桓,互为声援,万万不可与他们相抗!上天假手于我而灭晋,天不可违!违天不祥,逆众不济,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王浚率鲜卑、乌桓攻打邺城,司马颖不听吾言,挟天子南奔洛阳,真是庸才鼠辈……但是,我与他有言在先,不可不救!我欲发兵二万救急,如何?”
刘宣:“可暂时派人率数千兵马,以救援成都王为名,观察晋人形势。进可攻,退可守。大王方今要事,唯在兴复邦国大业!”
刘渊大喜:“卿所言极是!好男儿当为崇冈峻阜,何能为培塿陋坎乎!帝王之兴,岂有常道?大禹出于西戎,文王生于东夷,唯德所授!如今我五部匈奴有众十余万,皆能一以当十。日后鼓行而进,征伐乱晋,犹摧枯拉朽耳!天人相助,上可成汉高之业,下不失为一方大国!”
刘宣:“鲜卑、乌桓,东胡种类,我们自可以与之联合,灭晋而分天下……”
“我们建国立业,晋人未必心服。昔日大汉数世天下,恩德结于人心,所以,昭烈帝刘备虽然崎岖于蜀土一州之地,犹能抗衡于天下。我们大匈奴,乃汉室之甥,数世约为兄弟。兄亡弟绍,合情合理!为怀柔晋人,我们必须先对外称‘汉’国,追尊后主刘禅……”
刘渊委婉拒绝了刘宣让他联合鲜卑、乌桓攻击晋国的提议。处洛阳日久,汉化极深,在他内心深处,宁可自居为汉朝之后,也不想与东胡部族联合。而且,汾水地区乃传统汉地,要想在北方成大事,离不开晋人的支持。倘若立国之初就打出恢复匈奴的旗号,刘渊深恐晋人不附。
由于氐人豪酋李雄已经在成都称王,刘渊深恐落于人后,故而急急忙忙在离石称王。
于是,他更衣上坛,当着离石数万匈奴、晋人的面,让人宣布建国诏书:
“昔我太祖高皇帝以神武应期,廓开大业;太宗孝文皇帝重以明德,升平汉道;世宗孝武皇帝拓土攘夷,地过唐日;中宗孝宣皇帝搜扬俊乂,多士盈朝;是我祖宗道迈三王,功高五帝!而元帝、成帝多僻,哀帝、平帝短祚,致使贼臣王莽,乘间滔天篡逆。
“我世祖光武皇帝诞资圣武,恢复鸿基,祀汉配天,不失旧物,俾三光晦而复明,神器幽而复显;显宗孝明皇帝、肃宗孝章皇帝累叶重晖,炎光再阐;自和帝、安帝而后,皇纲渐颓,天步艰难,国统频绝。黄巾海沸于九州,群阉毒流于四海。董卓因之,肆其猖勃;曹操父子,凶逆相寻。
“故孝愍帝委弃万国,昭烈帝播越岷蜀,冀否终有泰,旋轸旧京。何图天未悔祸,后帝窘辱!自社稷沦丧,大汉宗庙之不血食四十年矣。
“苍天福佑皇汉,使司马氏父子兄弟迭相残灭。黎庶涂炭,无所控告。孤王为群公所推,绍修三祖大业,兴复汉室!”
诏书读毕,宣布大赦,建年号为“元熙”,追尊蜀汉末主刘禅为“孝怀皇帝”,立汉高祖以下三祖五宗神主。又宣布立正妻呼延氏为王后,广置百官,以刘宣为丞相,诸子、亲族次第拜受。
仪式完毕后,在场的匈奴部族人兴高采烈,脱帽看发,嗷嗷乱叫以示庆贺。而那些晋人则内心惶恐,愁眉苦脸。
刘渊此次携诸子回归离石之后,已经铁下心来叛晋。五部匈奴中,那些原来为当地晋人做奴客佣仆的人,纷纷杀戮原先的主人,奸污晋人妇女,纵马呼啸,往来途中,杀掠一切遇到的晋朝商客和驿站使者。
对晋人来说,离石方圆百里以内,到处散发着恐怖的气息。田间沟垄之上,草地山丘之间,到处横七竖八躺着被虐杀的晋人。
为了泄愤,那些五部匈奴族人肆其残忍,往往活着挖出晋人的眼睛,砍掉他们的双手,一一割下耳朵和鼻子。匈奴人为了练刀,虐杀之后,还对晋人的尸体横竖立砍,抛掷玩乐,以至于随处可见血肉模糊的人肉块……
行罢“汉王”登基仪式,刘渊、刘宣、刘和、刘聪、刘曜等人,立刻换上匈奴服饰,然后,他们屏去晋人,率领五部匈奴贵酋和族人一百多人,骑马到草原深处,举行神秘的匈奴金人祭天仪式。
白天的草原,在太阳蒸晒下,依旧一片炎热。方圆几十里内,长草在气流涌动下波浪般翻卷,哗哗作响;似乎阳光把蓝天都晒得褪了色,鹞鹰等猛禽看上去悠闲自得。它们张开棕色的大翅膀,在无边无垠的草原上往复盘旋,闪动着它们能寻觅草中滚豆的锐利眼睛,搜寻地上往来奔波的草原鼠。
一百多人的匈奴祭天队伍,从隐陷在草原上的黑乎乎的路径上走过,打破了原先死一般的静谧。
四周一切的景物,看上去都是透明的,在秋天正午的热风中,隐约地闪烁蓝光,就像在梦中一样……
望着族人们吃力扛着的三个巨大的金人,刘渊感觉到生命是如此美好——昔日所有的那些落寞、屈辱的灰尘,今天全部被拂掸而去;那些麻木不仁的人生风景,马上要吐艳生辉。
仰望苍天,他深刻感觉到自己的匈奴祖先在召唤自己,为了恢复匈奴荣光,哪怕自己流血牺牲,也在所不惜。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等了又等,韬光养晦,在晋地委屈求全,感觉似乎等待了大半辈子。
红日冲天一般,横空出世。如今,刘渊感觉自己即将登上历史的大舞台,昔日的一切忧伤和不快,都将被浓稠的鲜血洗涤干净。他跃跃欲试,他要留下自己的身影,他要在大晋国土地上,留下一道巨大的死亡创伤,从而祛除这个没落帝国的腐朽……
“……本来要铸十二个金人,为什么只成功了三个?”
到达匈奴人神秘的祭坛之后,看着高高竖立的金人,刘渊问刘宣。
“……三,十二,都是吉利数目,其实差不多……”对于刘渊的如此问题,刘宣没能像往常那样侃侃而谈。
神秘天幕下,那三个一人多高的纯金金人烁烁放光,经由阳光照射,散发出一股古怪的魅力。
“或许,我所建立的国家只能经历三世……或者是三十年?三百年?”刘渊自言自语。
他身后的长子刘和殷勤地接上父亲的话头,说:“应该是三百年社稷!”
刘和心中暗自高兴——即使这个新的国家只能经历短短的三世,也还能轮到自己。因为,自己作为嫡长子,就是新兴汉国的第二世主君啊……
祭祀很快就开始了。各部酋长跪在刘渊身后,开始集体下拜,依次祭祀天地、日月、祖先、神灵。
萨满敲起响鼓,咚咚之声让人心跳不已。三十个身穿白衣的晋人,被绑缚着双臂,推到了祭坛前。
这些人,体似筛糠,颤抖不停,根本不知道这些穿着诡异的匈奴人要对自己干些什么。
萨满口中喃喃。
几个赤裸上身的大汉持刀走过来,把那些晋人按伏在地上,开始像宰杀牲畜一样对他们施以割喉。
钢刀锋利。晋人的喉管很快就被一一割断。那些匈奴大汉经过训练一般,非常熟练地从被杀者喉管割断处沥出鲜血,小心地把那些鲜红的液体集中在一只放在坛前的巨大白色玉碗里面。
然后,萨满恭谨地手捧玉碗,拜天,拜地,拜刘渊,而后,就扬起手臂,把玉碗中热腾腾的鲜血泼洒在金人身上……
“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撑梨孤涂’大单于,敬祀上苍,佑我邦族,耀我国家!”
萨满用浓重的喉音高声祈祷着,手中不停地把鲜血泼洒向那三个金人……
仪式,不久就结束了。
刘渊、刘宣、刘和、刘聪等人以及诸酋长拜毕,皆起身掸尘,而后,他们纷纷坐在仆从提前准备的胡床上,拿出酒囊开始畅饮。
被带到秘密祭祀地点作牺牲的,总共有五十多晋人。刚被杀掉了三十个,那边还剩下二十多人。如今,他们被匈奴人逼迫着在地上挖坑,准备埋掉那些刚刚被割喉的同胞尸体。
刘渊的族侄刘曜做监工。看晋人挖好了三十个坑之后,他指挥那些人把还没有冷却的尸体扔了进去,填土埋掉。
未等那些幸存的晋人直腰喘口气,刘曜喝令道:“接着挖!”
二十多个晋人闻言,顿时面无人色。
在那一刻,他们都明白了自己即将面对的噩运。
利刃之下,晋人只得听天由命。他们拖着沉重的步伐,开始为自己挖掘埋葬尸身的土坑。
一个十六岁左右的晋人少年禁不住哭泣起来,他的肩膀一个劲地颤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锄头。
从他那一身质地华丽的衣服来看,他肯定是一个被匈奴人抓俘的富家子弟或是晋人官吏家的孩子。
见此,刘曜脸色阴沉下来。他从刀鞘里面拔出大刀,快步走了过去。然后,他挥手一刀,就把那个少年从脖子到肋部,斜劈成两段。
“快些!”刘曜简短地命令那些挖坑的汉人。
“永明啊,说说你日后的志向,你日后想怎样啊?……”鲜血和杀戮,丝毫没让刘渊的兴致受到影响,他满脸笑意地望着这个号称“千里驹”的族侄,问。
“杀灭晋人……虏其皇帝,污其皇后!”
“嗯,志向不俗!不过,晋人太多,杀是杀不完的……那个白痴皇帝,俘虏之后,也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至于皇后嘛,据说现在的羊皇后非常漂亮……”
“我在洛阳朝堂上见过皇后羊献容,倘若日后大王要攻打洛阳,请以我为先锋将。破城之后,希望大王能把羊皇后赏赐给我……”
刘渊、刘聪、刘宣等人闻听刘曜如此说,都哈哈大笑起来。
坐饮诸人中,只有刘和没有笑。看着自己的族弟砍人后浑身是血的样子,他微微摇了摇头,面呈厌恶之色。
命运是不能避免的。那些挖坑的晋人,不敢怠慢,终于做好了事情。剩下的这二十多人,都是离石附近的晋人世家子弟。他们平时很少干体力活,所以,费了很大的劲,这些人才把自己的墓坑挖好。
刚才宰杀晋人作牺牲的那几个匈奴大汉走过去,探头看了看那些墓坑,目测了一下深度,都点点头,表示满意。
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大刀,示意那些晋人凑近墓坑,跪在边沿上。
待宰羔羊一般,晋人乖乖跪下。他们看上去都很年轻,伸出白皙的脖颈,静静等待着匈奴人的宰杀,没有一个人出声哀求或者哭叫。
“我来!”
刘曜挥刀展开屠戮,一时间,血染大地,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甜腥血气。
刘渊等人依旧坐在胡床上,饶有趣味地观赏一般看着眼前的一幕。
刘和依旧一脸厌恶。他讨厌这样无所忌惮地杀人。他在洛阳生活了那么多年,饮食、服饰皆与晋人毫无二致。如今,忽然改穿左衽的匈奴长袍,大老远跑到草原深处来燎天拜祭,以人血沃金人,想想都觉得不舒服。
哇的一声,身边一个人忽然忍不住呕吐出来。
刘和扭头一看,原来是同属五部匈奴的靳准。
这个人,三十岁出头,身高七尺,白面美髭髯,看上去完全就是个晋人长相。刘和回归五部之后,靳准被安排做他手下的主簿。
待靳准站直后抬头的时候,刘和发现,他两只眼睛通红,好似哭过一样。
“你怎么了?”刘和问。
“……我不习惯看这样的场面……”
刘和满腹狐疑,斜眼瞥着靳准。
“……才被杀的那个少年,是我表弟……”靳准低声说。
“那你为什么不去阻止?”
“大王刚刚建国,正是杀人立威的时候,我不敢……”
刘和点点头,没有言声。
匈奴五部迁徙到离石这么多年以来,与晋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少人的亲戚都是晋人。如今,匈奴崛起,族群之间避免不了残杀。不杀戮,不见血,确是不能立威造势的……
草原上,那些从尸体中迸流出来的黏稠鲜血,使得本来不是十分湿润的草原也显得非常肥沃,衰萎的干草似乎都被染得重新闪亮起来。
“如今国家新建,正需要收拾人心,奈何斩杀晋人为乐事?”站在刘渊、刘宣身后的刘和,情不自禁地嘟囔出一句。
“汝所言甚是!……不过,匈奴五部族人,已经多年未曾杀人,武艺疏旷。如果不见血,激发不起他们的血性。此辈晋人,正可以拿来练习身手胆量……”刘渊说。
“大王所见甚高!”老儒刘宣在一旁附和,“我汉国境内,晋人户数不少,当着他们的面,自然不能如此进行屠戮……不过,我们要驱使他们作为奴兵四下去征战,要让中原成为血海,以晋人杀晋人!待他们晋人之间互相杀成血仇,我们匈奴人才好在汉地立足,才能兴复大业!”
刘渊拊掌大笑:“卿之言,正合我意!我听说,山东晋人叛乱日众,王弥已经在青州一带起兵叛晋,聚众万人,他们在临淄、聊城、青州一带往来纵横。王弥此辈晋人,既是我的老友,又深恨晋室,可以为我们匈奴在晋地做内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