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自相残杀(一)
永兴二年秋七月,东海王司马越在封地起兵,他以张方劫迁皇帝为由,传檄山东,声称:
“本王将纠帅义旅,奉迎天子,还复旧都洛阳!”
当时,司马越兄弟几人虽然属于宗室疏宗,但近来他们各据方镇大任,力量盘根错节。司马越主政期间处心积虑地在各地调整政治力量,手腕老辣,使得身居大镇的范阳王司马虓及王浚等人认定他有更大的发展实力,就共推他为盟主,支持这位东海王在长安以外另立朝廷。
河间王司马颙和张方把皇帝从洛阳挟持到长安,于情于理不顺,不少朝士就奔赴东海去投奔司马越。各地守将、官吏,也陆陆续续开始接受东海王的任职。
为稳住自己后方,司马越任命与自己关系亲近的琅邪王司马睿为平东将军,监徐州诸军事,留守下邳。
司马睿得令后,力请王导担任自己的司马,委之以军政大事。
驻守徐州的东平王司马楙眼见成都王司马颖失势,心中大惧。先前东海王司马越荡阴大败后,路过徐州,司马楙当时闭门不纳。如今,见东海王有重起之势,其手下长史就劝说他让出徐州:“东海王,宗室众望;如今他大兴义兵征讨张方,殿下宜举徐州让授给他,不仅可以幸免于难,且得克让之美名。”
思前想后,司马楙也只能这样做。与其坐守孤城被司马越兄弟率兵攻杀,不如先表高姿态“让贤”。于是,不费吹灰之力,徐州落入司马越之手。
得入徐州后,司马越也不亏待东平王司马楙,任命他为兖州刺史。
洛阳留守的王衍等人,深与东海王司马越交结,就立刻以皇帝名义从洛阳发诏,承认司马越的数道任命。
名正言顺之下,东海王司马越很快就聚集了三万甲士,西屯萧县;范阳王司马虓自许昌出发,屯于荥阳,与司马越遥相呼应。
羽翼渐丰,司马越以皇帝名义,发诏以范阳王司马虓领豫州刺史。至此,刘氏兄弟也得以大用。刘琨任范阳王司马虓的司马,刘舆得任颍川太守。
但是,忠于河间王的军镇拒绝东海王的任命,引军在灵璧深沟高垒,致使司马越的大军不能继续深入。
即便如此,河间王司马颙在长安听闻东海王司马越在山东起兵,心内大惧。不久,又听说河北一带成都王司马颖的故将公师籓打着迎还成都王的名号起兵。为了分散针对自己的军事压力,司马颙就把一直被软禁的司马颖放出来,任命他为镇军大将军,都督河北诸军事,给兵千人;又以卢志为魏郡太守,让他跟随司马颖前往邺城。
成都王司马颖被废后,他原先所在的河北镇地还是有不少人怀念他。于是,司马颖旧将公师籓先起兵,自称将军,很快就纠结数万军卒。当地一个本来为官府养马的牧帅汲桑以及羯胡石勒等人,纷纷来投,声势大振。
石勒本是上党胡人,并州发生大饥荒的时候,东嬴公司马腾为了增加军饷,派人到处抓捕胡人贩卖到外地。石勒本人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掠,为晋军卖到茌平为牧奴。乱起之后,草莽英雄纷纷崛起于民间,石勒先与十数人为群盗,以劫掠为生,而后,他加入牧帅汲桑的队伍,听命于公师籓。
石勒原先只有胡名,汲桑看这个粗蛮的胡人能干,就让他以石为姓,以勒为名。
在汲桑、石勒这些壮士支持下,公师籓攻陷郡县,杀掉二千石、长史数十人。经过四处转战,他们实力越来越强,最后竟能集军,开始攻打邺城。
镇守邺城时间未久的东海王司马越之弟、平昌公司马模大惧,匆忙派人四处求援。幸亏人在荥阳的范阳王司马虓遣将来救,杀退公师籓等人,邺城才得以保全,未被攻破。
眼见攻伐乱起,河间王司马颙还想拿痴帝做幌子,便下诏派使,命令东海王司马越等人解兵,各回封国封镇。
对此,司马越等人均不加以理睬。
永兴二年十月,河间王司马颙以皇帝名义下诏,声称:
“刘舆胁迫范阳王司马虓起兵,造构凶逆。特以张方为大都督,统精卒十万,与各地勤王之师共会许昌,诛杀刘舆、刘琨兄弟!”
也就是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河间王司马颙还不敢直接与司马越、司马虓等宗室闹翻。在诏书中,他只是明确指称刘舆、刘琨兄弟罪名。
此时,成都王司马颖、卢志等人已经从长安到达洛阳附近。听闻成都王重新得用,石超等司马颖旧将纷纷率人来会。不过,成都王本人经历了平荆大败后威望已经大不如前,所有人,包括成都王自己,都听从河间王司马颙的统一指挥,进据河桥。
听闻河间王司马颙出兵,东海王司马越心急,赶忙催使东平王司马楙从兖州发兵相助。哪知道,司马楙不发一兵,专心在兖州搜刮财赋。
范阳王司马虓看不过眼,派使者让司马楙移镇青州,此举,更加激怒了司马楙。他本来就与河间王司马颙属于司马孚一系,先前让出徐州给东海王司马越,如今范阳王司马虓又逼他让兖州,内心怨愤之下,司马楙索性变易阵营,改与堂兄河间王司马颙联盟。
河间王司马颙所属军队奇袭许昌城,趁夜进攻。范阳王司马虓猝不及防,只得夺门出奔,渡河北逃。
当时,范阳王手下司马刘琨正外出往汝南搬兵。走到半路,听说许昌已失,他赶忙和兄长刘舆一起奔河北,追赶上范阳王。
到达冀州后,刘琨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当地刺史把冀州出让给范阳王,终于使得这位落魄王爷再找到一个落脚之地。
得入冀州,喘息甫定,范阳王司马虓觉得手下兵丁寡弱,就派遣刘琨至幽州王浚处乞援。
平荆之战大胜后,王浚心情大好,他近来又特别想在东海王司马越面前有所表现,加之看见高门世家出身的刘琨语词忠愤,向自己哀乞求兵,感动之下,他即刻派出鲜卑、晋人组成的幽州突骑一千人,随刘琨返回冀州,济助范阳王司马虓。
刘琨携千人胡晋突骑回返冀州后,一刻不敢停歇,招募数千冀州当地健卒,组成一支劲旅。然后,他率军迅速南下,杀掉了石超派出卫戍河滨的军将,直逼河桥。
范阳王闻讯惊喜,即刻率数千兵马从冀州出发,为刘琨做后应,相继渡河。
当时,成都王司马颖本人已经乘间进入洛阳,只有石超一人全权负责河桥的把守和防卫。
闻讯赶来加入刘琨营垒的,还有被河间王司马颙任命为监洛城诸军事、游击将军的索靖及其儿子索綝。赵王司马伦篡位的时候,索靖应三王义举,参加征讨,加散骑常侍,升任后将军。此后,他一直在关中地区战斗,击破各地反叛的小股贼人,一路下来,所向披靡。痴帝被劫持到长安后,诸王纷争又起,索靖深为痛心。他分别写信给东海王司马越和河间王司马颙,规劝诸王解怨释兵,协力恢复大晋基业。诸王皆不听。于是,索靖又向人在长安的痴帝上表,痛陈宗室内讧的危害:
“国家十数年来,兵戈纷乱,猜祸锋生。疑隙构于群王,灾难延于宗子。今夕为忠,明旦为逆,朝同夕异,互为戎首。观诸史书,骨肉之祸未有如今者也,臣窃悲之!今边陲诸镇无备豫之储,中原大地有自残之困。股肱之臣,宗室诸王,皆不唯国体,追权逐利,自相鱼肉。万一四夷乘虚为变,国家危矣!臣以为,宜速发明诏于诸王,令其各释猜嫌,归保藩镇。自今以后,其有不受诏书、擅兴兵马者,天下共伐之!”
奏报送达长安,痴帝自然不会看到。居权的河间王司马颙细读之后,大觉有理,但诸王争雄之中,根本也顾不得如此逆耳忠言。
索靖愤懑间,忘年好友刘琨来信,慷慨陈词,要他前去相助。
想到稳固洛阳局势之后可以奉迎皇帝归返旧都,索靖就与儿子索綝带着数千兵马前去。
替成都王司马颖把守河桥的石超,根本没有料到刘琨等人来得这么快。顾不得兵微将寡,他只得披挂上马,仓促迎战。
连布阵排兵都来不及,石超麾兵出营,抵挡来势汹汹的刘琨、索靖兵马。
索靖老将作先锋,来打头阵,与石超混战半日,胜负未分。
石超万人敌。他在马上纵槊,横杀竖砍,往复冲杀。愤怒和绝望,使他陷入一种嗜血的迷狂之中。
荡突之间,他忽然发现前方不远处一位身着黑光铠的老将,此人胡须已经斑白,正指挥人马进攻。
石超二话不说,挺槊突前。
老将不是别人,正是索靖。
索靖身边亲兵看到石超奋槊而来,即刻迎前抵挡。石超神勇,左挑右刺之下,七八个人顿时丧命于槊下。
看到石超白马红袍而来,索靖忽然一怔:“季伦?”
石超马快槊急,见对面的老将根本不躲避,反而向自己打招呼,心生疑惑。但是,他当时已经收刹不住,长长的槊尖,深深捅入索靖的左肋。
索靖大叫一声,翻身落马。
索綝闻声赶到。他急忙下马,率人救护父亲。
此时,不仅刘琨所率军马越围越多,范阳王司马虓也驱兵继至。
眼见河桥不保,石超只得仓皇逃遁。
冲杀半日有多,石超部下所剩无几。跑出二十多里之后,他身边只剩下三十余名骑兵。
人困马乏之际,忽然烟尘滚滚,一千多轻骑兵风驰电掣尾随追来。他们嗷嗷乱叫,瞬间就把石超等人围了个密密实实。
飘然杀至的这些人,正是刘琨从王浚处借来的一千幽州突骑。
情急之下,石超放马狂奔。
他手中缰绳上下晃动,急速颤抖着。长槊由于碍手,已经被他扔掉。此刻,石超右手晃动着一把大刀,刃声飞鸣着,劈砍一切阻挡自己的东西……
奔驰间,他感觉到大片大片的云彩遮住了太阳。那些灰色的云影,又快又慢,沿着平原向前飘去。他双腿极力磕着马,全速狂奔,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感觉到自己跑得比光影还要快——面前那伸出去的、不断跳跃着的马头上,阳光斑斓迷离,皮毛熠熠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