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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皇太弟之死

书名:南北英雄志·驺虞幡本章字数:3842

在邺城监狱,每当成都王司马颖在清晨醒来,他就会沉浸在循环往复的懊悔和空空的忧伤之中。

懊悔,须臾不离。他不仅全部感觉没有麻木,反而思维变得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如今,让他感到痛苦的原因,并非时下的囚牢生活,而是回忆本身。特别是当他独处的时候,曾经大权在握的辉煌,勾起他对过去无休无止的回顾。

司马颖并非只是在回忆和眷恋权力。他所懊悔的事情,很多,很多——包括和堂兄齐王内讧,包括诛杀陆机、陆云兄弟,包括信用宦者孟玖,包括与自己的异母弟长沙王反目,包括派出石超在荡阴与自己皇帝哥哥的军队交战……

窗外雨潺潺。雨声,使他回忆起邺城宫内氤氲的香味;雷声,让他想起洛阳皇宫太极殿内巍峨的飞檐。炎热的午后,邺城监狱内的死寂,勾起他对不久前身为皇太弟时那万般荣耀的追忆;身边默不作声的、忽然懂事的两个儿子,更让他柔肠寸断,心内生出从前很少有过的对未来的恐惧。

“我好想吃新鲜的李子啊……”五岁的小儿子对乖乖坐在他身边的哥哥说。

司马颖的长子也不过七岁,但最近的逃难生涯,使他忽然早熟。如今,这个孩子的举止和表情,完全没有一丝王府世子的骄纵。“不要惹父王生烦,很快我们就会回到宫里住,会有很多很多李子……”

气候炎热,白昼显得更加漫长。邺城监狱内,空气重浊,加之寂寥难耐,更让人感到窒息。

被逮后送到邺城,司马颖手下的人,包括卢志在内,根据范阳王的命令,都很快得到释放。但他自己一直没能和范阳王司马虓见上面。

司马颖从官之中,唯有卢志最忠心。此人一直跟随他不说,即使今日自己倒霉到沦为囚徒,卢志依然不离不弃,总是托人送酒肉食物入监狱。

而范阳王司马虓之所以没有和这位倒霉的成都王司马颖见面,倒不是出于得势后的倨傲,也不是想避嫌,而是因为这位王爷近来一直重病在身。

司马虓在刘琨等人帮助下拥兵得入邺城后,忽罹暴疾。几天之内,他就已经处于弥留状态。他在还能说话的时候,曾经指示属下释放成都王司马颖的属下,并上表给皇帝,要求对在邺城遭到幽囚的成都王予以从宽发落——毕竟,世上皇帝亲弟所存无几。

得知司马虓病重危殆,洛阳掌握朝廷大权的东海王司马越立刻派自己的亲弟新蔡王司马腾来邺城,准备接掌这个重镇。

司马腾本人到来前,派出刘琨的哥哥刘舆暂任范阳王长史,让他先行出发到邺城,相机处理成都王司马颖的事情。

刘舆刚到邺城,恰值范阳王司马虓暴薨。

刘舆深知成都王司马颖原来的封地就是邺城,这里,是他根据所在,而且司马颖素来为当地人所亲附。范阳王新死,新蔡王未到,为了防止邺城军民趁机劫走成都王再生乱端,刘舆当下果断做决定,暂时对外秘不发丧,不让人知道范阳王死讯。安排好一切之后,他派人假冒成洛阳来的台使,称诏,赐死司马颖……

对外间所有的一切,包括范阳王司马虓病重的消息,司马颖一无所知。当然,企盼多时,也没有盼来先前与自己关系友善的范阳王到囚室看望自己,这让司马颖感到非常伤心和沮丧。遥想武帝活着的时候,作为疏宗王爷的范阳王,一直与自己关系融洽。二人在洛京往来频繁,就连当时学习书法,司马颖都是由范阳王亲自教授。

夕阳西沉,透过监狱狭窄的窗户,司马颖看到余晖为远处邺城宫笔直的宫墙抹上一层浓浓的金黄色。

待久了,两个孩子无聊。毕竟孩童心性,他们看见阳光在地上碎成了一片一片的金黄,开始互相逗笑,用手去抓那些光的碎影。

孩子的快乐,让司马颖心中更感沉甸甸。他强忍着才使得自己的眼泪没有夺眶而出。

想起自己身为皇太弟之时手下千军万马那震耳欲聋的欢呼和喧哗,再看看如今父子幽囚的苦境,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求生渴望——即使日后被废为庶人,只要能从监狱高墙中得以释放就好。然后,父子三人随便找个地方,过一种平静的生活,让这两个儿子能平安地长大。如果帝国能渡过忧患,孩子们平安成长,即使自己默默无闻老死于田亩之间,也算得偿所愿。昔日所有的野心,如今皆化为乌有……

太阳,马上就看不见了。一缕橘黄色的夕阳,在墙上画上最后绚烂的一笔。白昼,正在结束。傍晚的凉意,渐渐在室内和窗外升腾起来。

静寂之中,司马颖忽然打了个寒战。不知道为什么,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危险,正在于无形无声中向自己逼近。外面,肯定有事情在发生……

生命,变成了一个漆黑的无底洞。思及对未来的恐惧,司马颖竭力堵塞他自己的记忆,想让自己不再回忆曾经发生的那些皇室内讧,不再想象弟弟长沙王被烤焦的肉身,不再回忆堂兄齐王断成两截的尸体,不再想荡阴大战后那尸体狼藉的战场……

不过,有些人,有些事情,司马颖无法忘怀,无法不回忆——至今,他也不清楚自己的母亲程太妃的下落——从邺城逃往洛阳之时,由于自己保护着皇帝哥哥启行仓促,母亲为孟玖耽搁行程,随后出发,中途遭遇王浚所属鲜卑骑兵的追袭……一行人至今音讯全无,估计已经遇难。

思及母亲,司马颖泫然泪下。他再也听不见母亲温柔的呼唤了,再也感受不到母亲拥抱着自己时那样的柔情。记忆之中,童年往事最清晰:她面颊粉红,头发漆黑,总会用母性的、滋润的、圣洁的唇亲吻自己。当母亲的唇舌轻轻拂过自己的脖颈和脸庞时,似乎散发着露珠的清香和火焰的炽热,那种抚爱,一直渗透到他肌肤的深层,使得他快乐的童年充满了沁人心脾的神秘和温馨……

“鲜卑人野蛮兽性,对晋人妇女总会先奸后杀……”几个月过去,军中这种传言,一直让司马颖恐惧不已。对于母亲,他怀有一种深深的内疚之情——当时逃亡得太仓促,哪怕稍等她片刻,可能就能把她安全带到洛阳。即使如今的洛阳是自己政敌东海王当政,即使自己身陷囹圄,母亲的安全,应该还能有所保障……

铁门叮当,忽然响起了声音,一层又一层,声音非常响。那些庭院内正在啁啾的鸟儿,顿时惶然惊飞。

司马颖两个正在玩耍中的儿子,诧异地停止了动作,满脸惊惶往大门处张望。平时,总是有狱吏悄无声息地把饭食和饮水从小门中塞入,但很少有人打开大门。

一个一脸苦相的官吏脚步匆匆走进来,他身后跟着四个腰间悬刀、身材高大的军士。

官吏进入牢房内。他眯了一会儿眼,过了一会儿才适应室内阴暗的光线。看清楚囚室内的成都王后,他大声说:“有诏!”

司马颖跪下,静听宣诏。

“成都王司马颖,篡逆不道,有悖大伦,今赐死!”

诏书非常简短,显然不是出自中书省官吏的手笔,一听就是最近两年非常时期的诏书行文风格,连像样的罪名指控都没有。

司马颖发了一会儿愣。他慢慢站起身来,问来人:“请问贵使姓名?”

“在下田徽,乃邺城监狱守吏。洛阳使者……如今在邺城宫内。”

“哦……范阳王怎么不来见我?……他是否死了?”

“不知。”

“您今年多大了?”司马颖忽然向派来杀自己的田徽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五十岁。”

“五十……孔子曾说‘五十而知天命’,卿知天命否?”

“不知。”

田徽不是一个凶残的刽子手,他是一个刻板、忠于职守的邺城守吏。

对于自己昔日上司成都王的问话,他的回答简洁而意味深长。

司马颖的大儿子忽然哭出声来。这个孩子虽然才七岁,但他很清楚“赐死”的含义。看到哥哥哭,司马颖的小儿子跟着号啕大哭。

看着自己粉雕玉琢般的两个儿子,司马颖心如刀割。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了心神,对田徽挥挥手,说:

“替我把他们带走吧……我死,东海王肯定要斩草除根,他们也不得活。你马上把他们带走,别让他们看到我的死状……”

田徽躬身一揖。“殿下英明。为了让您放心,我让人先送二位小王子上路!”

田徽回头,对身后的军士示意。两个人立刻上前,一人抱起一个孩子,转身就往外走。

孩子哭得更厉害了,挣扎着,哭喊着,不停叫:“父王,父王……”

成都王司马颖面白如纸。

再也见不到明天的旭日东升了,司马颖绝望地想。

想到自己还不到三十岁,他更加沮丧——自己兄弟二十多人,有那么多人都活不过三十岁……难道,这真是命运对大晋王朝一个恶毒的诅咒吗!

我,和大晋王朝一样,强大过,兴旺过,占有过。曾经那样富于旺盛的生命力,曾经拥有那么多最美好的东西,甚至,自己曾经做过这个帝国的储君皇太弟!但是,死亡,剥夺了未来一切可能性。自己的肉体马上就要变成死尸,在黄泉路上,兴许还能追赶到那些不久前死去的王爷们……所有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将一去不复返了!

在这噩运连连的岁月里,不会有奇迹发生,也没有生活中令人惊喜的欢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帝国迅速地衰落下去,只有悲剧一直在上演,只有死亡永远失而复得!

忽然,一股突如其来的轻松回到了身上。成都王司马颖重重叹息一声,如释重负:死了,就不会再忧愁了……

“我死之后,天下能够安定下来吗?如果我死,天下能安,死得其所矣!自从邺城奔亡,我多日不曾彻底洗沐,来,为我取数斗汤来!”

“殿下,您还是尽快上路吧……您死之后,我自会亲自监验,让人为大王彻底洗净全身。来人,马上烧热水!”田徽催促着司马颖的同时,对囚室外面吩咐。

司马颖苦笑:“我,武皇帝亲子,当今皇帝亲弟,曾经的皇太弟,锦衣玉食二十多年……唉,临死之时,连热水洗沐的要求都不能满足,可谓至惨啊!”

“殿下,比您惨的人太多了!不用说天下百姓,不用说战斗中惨死的兵士军将,就拿您那被腰斩的堂兄齐王和您那被活活烤灼而死的亲弟弟长沙王来说,您的死法,比他们都舒服痛快多了……”田徽由衷地说,语气中丝毫没有嘲讽和揶揄。

这个时候,刚才抱着司马颖两个儿子出去的兵士回到囚室。他们的脸色都有些发白,各自身上溅了一些血迹。

“卿之所言,甚为有理……”

司马颖低头沉吟片刻。他把席子垫在大门前,解散头发,把一条丝绦递给田徽,自己东向而卧,并让两个兵士按牢自己的双腿。

然后,他平静地对田徽说:

“田大人请动手吧,希望给我一个快死……好歹我是尊贵的司马家王爷,能留得全尸,也算是我宗室的福惠吧……”

田徽一躬:“殿下放心,二位小王子刚走,您还能在黄泉路上赶上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