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讲 庄周与《庄子》(二)
《内篇》七篇的篇名,第一篇叫《逍遥游》,第二篇叫《齐物论》,第三篇叫《养生主》,第四篇叫《人间世》,第五篇叫《徳充符》,第六篇叫《大宗师》,第七篇叫《应帝王》。他的这七个题目是很有趣的。一看这七个题目,就能够确定这一定是庄周写的,因为除了这七篇,《外篇》和《杂篇》就没有同句型的题目,《外篇》和《杂篇》二十多篇,都是拿文章开头的几个字来做题目,比如在《外篇》中有一篇叫《秋水》的,文章开头是:“秋水时至,百川灌河。”就取名《秋水》,实际上没有题目。还有一篇叫《马蹄》,文章开头一句就是:“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所以叫《马蹄》,也等于没有题目。唯有《内篇》这七篇是有题目的,而且题目都是三个字。从这儿我们就可以推断,《内篇》绝对是庄子写的。他这“三字”的题目还有点儿怪,比如说《齐物论》,他把“物论”两个字当做一个词,前面是一个动词“齐”,它的结构是“齐—物论”,即“×—××”结构。《养生主》也是“养—生主”,“生主”也是一个词。《人间世》是“人—间世”,很多人读成“人间—世”,这个字不读jiān,读jiàn,就是“介入”,意思是人怎样介入社会。《德充符》是“德—充符”,《大宗师》是“大—宗师”,最后一篇《应帝王》是“应—帝王”。唯有第一篇是《逍遥游》,如果按照后面的结构,应该是“游—逍遥”。我就猜测最初这个题目,可能是叫“游逍遥”,后来在传抄中不知怎么错了。这七篇中也只有这一篇的题目是“××—×”结构的。所谓“游逍遥”也就是“游于逍遥之境”,“逍遥”两个字是叠韵联绵词。所谓叠韵联绵词,就是两个字同一个韵,而且这个词组不可以拆开来讲,不能讲什么是“逍”,什么是“遥”,因为“逍”“遥”两个字组成一个词才有意义。《离骚》里边:“聊逍遥以相羊。”“相羊”类同“逍遥”。什么叫双声叠韵?比如“逍遥游”这三个字,“逍遥”是叠韵,韵母都是ao,“遥游”就是双声,声母都是y。
《逍遥游》这篇东西历来容易被人误解。因为庄周这个人写文章非常怪,前面不用套话,一开头就是“北冥有鱼,其名为鲲”,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个世界的事情,怎么说到北极圈里边去了。接着就写了一条特别大的鱼,那条鱼在北极圈的海水发生旋转的时候,就跟着旋转,在旋转中鱼就变成一只鸟。这只鸟大得很,高翔天上,从北冥往南冥飞,也就是从北极圈往南极圈飞。飞的高度是九万里。读者以为这大概就是“逍遥游”了。庄子也不明说这到底是不是“逍遥游”。等到你把这篇文字读完了,你才发觉,这个根本不是“逍遥游”。庄子说的“逍遥游”,是指真正的自由自在。那个大鹏鸟这样飞,并不是一种真正的自由自在的状态,因为书上写到“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它之所以从北极到南极大搬家,是由于北极海发生了旋转,所以毕竟是不得已,它自然稳不住旋转起来,就升空了。《逍遥游》里边说:“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就说这样大一只鸟,它要起飞全靠有龙卷风,如果风不够大,它还飞不起来。对了,这就是它的不自由。庄子说的“逍遥游”指的不是这样。庄子说,这样一种飞翔确实很伟大,如果拿去跟斑鸠比,拿去跟蝉比,确实太伟大了。人们很容易就发生误解,认为其他一些小虫小鸟,算什么呢?连后来的陈涉都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倘若庄子听到这些,都要嘲笑他。确实大鹏鸟与燕雀有大有小,对于燕雀说来,生活在灌木林中,那就是它的天地,它也用不着去飞那么高,大鹏鸟飞那么远,有什么意思啊。庄子说,表面看来,它们大有大的快乐,小有小的快乐,其实它们都不是无条件地逍遥。它们都有某种不得已。这不是真正的自由。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由?就是要“无所待”。拿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完全不在乎客观条件是否具备,就叫“无所待”。人,或者一只鸟,或者另外一种生物,凡是要依靠一定的客观条件而逍遥的,都不是真正的逍遥。庄子提到列子。列子是庄子的先辈,叫列御寇,比庄子大很多,和庄子不是同时代的人。我们今天还能读到一本书叫《列子》,但是这本书反而比庄子的书晚出现,而且书上有好些是抄袭《庄子》的,那是后人做的伪书。传说这个列子,是远古时代道家的领袖人物,有飞天的本领,他能够驾驭一阵风,像风筝一样,飞到空中去。列子出门,可以在空中飞半个月,全世界都耍完了之后再回来。这样好像就够自由了吧,够逍遥了吧。庄子说,列子也不逍遥,他仍然“有所待”,待风。如果不起风,他就飞不起来。这样看来,世界上还有没有真正的逍遥游?有。庄子说,远古时代,帝尧、帝舜那个时代就曾有过。中国远古的历史能够推到最早的就是尧,尧过了就是舜。我们现在说的炎帝、黄帝,是神话人物,无法考据。中国的历史确切可考有记载的是从尧开始,从《尚书》里面《尧典》《舜典》开始,而像轩辕啊、蚩尤啊、炎帝啊,全是神话人物。我们这个民族的历史能够考证的,我告诉你们,只有四千三百多年。我只认有史记载是从尧起,距今四千三百多年。
帝尧时代天下治理得非常好。到晚年,尧就想,天下已经治理好了,我人也老了,当这个帝王当了一辈子,我不应该只做这一件事情。于是尧就去找一个隐士,名叫许由,道德水准很高。尧就跟许由说,我治天下治了几十年,现在天下已经走上正轨,什么都非常好了,我不想干了,是不是你来帮我干?“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尧的意思是说,你看太阳都出来了,你还不把那盏油灯吹熄,还让它点着,你不是和灯油为难吗?“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天都下及时雨了,所有的庄稼都得到灌溉了,你还在田间地头引水灌溉,你这样做,对于水说来,不是太操劳了吗?“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尧说因为你在社会上产生了好的影响,天下已经大治了,我还要去坐那个位子,坐在那里装模作样。许由说:“吾将为宾乎?”我是个主体,不是个客体,不是可以随便拿来拿去的。许由不干。许由说,你那些治天下的事情,在我们这些隐士听来,都是非常猥琐的事情,把我耳朵弄脏了,我要到江边去洗耳朵。他正在洗耳朵的时候,另外一个放牛的隐士说,你在这儿干什么。许由说,我耳朵听了脏话,把它洗了。隐士说,你去那边洗,我这边是牛喝的水。哈哈,这些故事编得好,把政治家嘲讽惨了。庄子没有做过官,他书中的这类故事就很多。他的意思是说,当今之世,像许由和放牛隐士这样,才是逍遥。他们用不着当什么帝王,更用不着去争什么,而且没有什么权欲,这个才叫逍遥。
庄子在书中把远古时代加以美化,说那个时代实在是好得很。庄子的很多说法,也不符合历史。真正的历史是,远古时代并没有太平岁月。庄子在编故事。他生活的时代,是战国,是乱世,那么多国家经常打仗,老百姓生活苦,所以生活在乱世的人,免不了对远古时代充满幻想。庄子要说明逍遥的境界,就把尧拿出来编故事。这些编造的故事被庄子称为“寓言”。所谓的“寓言”就是把自己的意思强加到编造的故事里。庄子自己都声明,他的书里有很多“寓言”,当不得真。
那么这个许由就是在“逍遥游”。许由还嘲讽尧,说你知不知道越国那一边,就是现在浙江那一边,人都不戴帽子。宋国有一个瓜娃儿,要去做生意,在宋国买了很多漂亮帽子,弄到越国去卖,想着赚好多钱。结果一顶都卖不出,因为那个时候越国人连上身都是光着的,更别说戴帽子了。庄子说,文明这个东西,远古美好的自然社会就没有这个需要,就像越国的人不需要中原人戴的那些漂亮帽子一样。
后来尧就醒悟了,说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有逍遥过,干脆把天下交出来,“窅然丧其天下焉”。就是说尧在一种“得道”的恍惚状态中,把他的江山社稷全都忘得干干净净了。这个就是逍遥游了。
但是庄子最好的朋友惠施的观点,恰好和这一套主张相反。惠施这个人是极有学问的,《庄子·天下》篇说:“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就是说他自己著的成捆的竹简书都能装满五辆车子,可见是很有学问的,但是惠施的主张恰好和庄子相反。惠施主张要投入政治,他找到各国君王,使自己能够有所用。他强调的是有用,而庄子强调的是无用。于是,庄子和惠施一见面,就不免要发生一些语言冲突。有一次,惠施来看庄子,就对庄子说:唉,去年魏惠王(也就是梁惠王)给了我几颗种子,是那种大得很的葫芦的种子,我拿回去种,结果结了一个很大的葫芦。我把葫芦摘下来,让它干了,准备用它来装一些东西。后来发现,它太大了,不管是把酒还是水装到葫芦里边,葫芦本身都承受不起这个重量,它太大了,没有用。我把它剖成两片做瓜瓢,放在厨房拿来舀水,也太大了,手举不起。最后没有办法,我只好一锤把它打碎了。
庄子就知道,这个老朋友在讽刺他。大葫芦的意思就是太糊涂,说庄子这个人学问大得很,但是你大而无用啊,就像那个大葫芦一样。庄子说,你不会用大,只会用小,你不该把它砸了。你应该让这个葫芦干了以后,做腰舟(古人要渡过河,用两个大葫芦捆到腰带上,漂游过去)去闯荡江湖,岂不美哉!庄子说的闯荡江湖就是要惠施不要去做官,回到民间来,不要那些荣华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