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讲 《逍遥游》(七)
这一讲的内容就是《逍遥游》的最后一部分。但是为了便于大家理解,我们还得再回顾一下(上)和(中),究竟告诉了我们一些什么。
《逍遥游》这一篇可以说是《庄子》作品中最富有文学色彩、最有趣味,也是最能表达庄子观念的一篇。在《逍遥游》的开头,庄子就把我们所有人都骗了,他写一只大的鹏鸟,从北极飞到南极,“其翼若垂天之云”,说它如何如何大,不是我们今天的人可以想象的,比那个太空站还要大,它在空中飞,把所有东西都遮住了。我在读初中的时候,老师说大鹏鸟在空中飞,就像我们想象自己在空中飞一样。结果庄子给我们写了大鹏鸟那样了不起以后,马上他又告诉我们,一切能够飞起来的东西,都是有所依赖的,依赖什么,依赖风,他说如果不是龙卷风,这样大的一只鸟就无法升空,而且庄子说,不但要有风,还要有大气,大气还得有相当的厚度,如果大气很薄的话,它也飞不到那么高。那也就是说,大鹏鸟的自由不是真正的自由,它的自由,庄子说的叫“有所待”,像那些小鸟和蝉,它们觉得这个大鹏鸟莫名其妙,从北极飞南极,有什么意思?哪里像我们,不用飞那么远,就把一天三顿饭解决了,何必要飞那么远?根本就用不着。庄子从大鹏鸟和小鸟、蝉的对比,就得出了小知和大知的概念。大鹏鸟就是大知,小鸟和蝉就是小知。就是说各种生命的存在,有它的等级形式。庄子又说,它们的等级形式还有大年和小年的区别。比如有一种椿树,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还有一个叫彭祖的,已经活了八百年了。这些就是大年,那些小年呢,有些菌类,生命不过七八天,连半个月都生活不了;有一种蝉,不知春秋,它生下来就是夏天,夏天还没有完就死了,它们无论如何动脑筋去思考,都不会知道世界上还有个秋天。这些就是小年。
但是,把这些区分了之后,庄子又说了,这些大知和小知、大年和小年,都不是真正的“逍遥游”,它们都“有所待”,就是都需要一定的客观条件,它们才能生存。而庄子要追求的是“无所待”的自由。“无所待”这个说法就像民间一句口头话,叫“人不求人品自高”,实际上我们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因为生活在社会上便要依赖各种关系,庄子是将事理推到极限来说的。庄子说,你看列子(列子生在庄子前面,但是《列子》那一部书的问世是《庄子》问世后的事,书里还剽窃了好多《庄子》的内容),会乘着风在空中飘,他一次顺着风飘出去半个月,这么长时间不落地,这样他可以走很远。但是,列子这样和大鹏鸟、小鸟都不是真正的逍遥游,因为列子还是要有风,没有风他就无法飞起和停下。
后来,庄子又说到一些人,他们有一定的才能,有一定的知名度,至少在他们那个小的地方以内,人们会认为他们是很了不起的,他们自我感觉良好,但是“宋荣子犹然笑之”,他们还是被宋荣子笑话,因为这个宋荣子精神境界好像又高一个层次,那么他高在什么地方呢?他完全“无所待”,“无所待”到什么程度呢?庄子说全世界的人都来表扬他,他都没有任何感觉,他都不觉得这有什么意义。不像我们,收到一两封读者说你好的信,心里就喜欢得不得了。因为我们是小知。
这些是我们在《逍遥游》(上)讲的内容。
在《逍遥游》(中)这一部分,一开始就讲了一个隐士和一个神仙,隐士讲的是一个叫许由的人。他隐居在箕山,这个箕山在现在山西某一个地方。后来我看见有一篇文章曾经说,箕山的那个“箕”,是《庄子》书上撮箕的箕;还有一篇文章说,箕山这个地方出产两种很小很小的石头,一种全部是黑的,一种全部是白的,说中国最早的围棋用的就是那里的石头,所以就叫“棋”。后一种说法其实是不通的。因为中国古代,从来不把围棋叫做“棋”,围棋是叫“弈”。你们看《孟子》书上写得很清楚,有个人名叫弈秋,下棋下得很好。“棋”是后来的象棋,也称中国象棋。许由在箕山当了隐士,他的道德修养非常高、非常好,而中国的第一个帝王就是尧,因为尧以前,黄帝、神农、轩辕等,司马迁说那些东西是不可靠的,司马迁说那些缙绅先生(就是那个时候的绅士阶层)都避开这些不谈。那么中国第一个帝王就是尧,尧生活于距今四千三百年前,后人说尧治理天下治理得很好。他找许由,说他不想再当这个帝王,是不是由你许由来当。并且说,天下是因为有了你才治理好的,“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太阳都出来了,你还把小灯点起来,你不是难为那盏灯吗?“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天上下了雨,庄稼都有水了,你还去灌水,你不是白白浪费水吗?但是,许由说我不能代替你。在《逍遥游》这一篇里,这一段的意思就是说,当了帝王也不自由,因为当了帝王还要治理天下,还要弄得非常累。那个隐士才有真正的逍遥。
在(中)这一部分呢,还讲到神仙。根据现在所发现的材料,中国古代所有典籍,第一次写到神仙,而且把神仙的这种形象写出来的,就是《庄子》。《老子》没有讲到神仙,是因为《老子》和《庄子》不同,《老子》是追求用一种缓和的手段来治理天下;《庄子》认为天下不可治,要有另外一种精神追求,就是当神仙。因此《逍遥游》这一段,把神仙如何腾云驾雾,“不食五谷,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庄周写得绝了,他说神仙的皮肤若冰雪,就是天上下的雪,神仙的皮肤是雪白的,神仙的神态窈窕,若处女一般。有一点庄子在设计神仙这种形象的时候考虑到了,这跟后来的地球人设计外星人的形象差不多,就是神仙没有性别,你说是男的不行,说是女的也不行,因为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就必须要有性的活动,还要繁殖下一代。二十世纪下半叶以来,全世界闹外星人,好多人也是这样说的,通过催眠疗法,研究的人就知道他曾经被外星人绑架到飞碟上面去,外星人给他体检,还抽了他的什么精液,还有个女的说外星人把她排的卵取走了。这是对外星人的说法,外星人都是没有性别之分的。这个事情古今也差不多,庄子设计一种形象要完全满足“无所待”,便一定要设计成没有性别。一旦有性别,生了娃儿了,一天到晚关心娃儿上幼儿园啊,还要努力工作挣些钱来养娃儿,这就“有所待”了,神仙不要这个。对于庄子写神仙的这些话,我们不妨用文学创作的眼光来看待它,我相信庄子绝不认为有真正的神仙存在,他这是在文学创作,你不要根据这些就信了,你信了就太老实了。但是,庄子为了阐发他的“无所待”,即真正的逍遥,为了体现这种理念,便进行想象的创作,就创造出了神仙形象。
《逍遥游》中间这一段,既说了隐士,又说了神仙,无非就是用这两类生命存在,拿来比较你我这些芸芸众生,大家都“有所待”,从而寄托庄子的一种理想。神仙是不存在的,但是庄子的文学创作,无意之间,就给后来各种偏执者打开了方便之门,因此就有了各种关于神仙的说法,后来就有道教什么的……
(上)和(中)概括完,下面我们讲(下)。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
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絖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
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庄周最好的朋友就是惠施。惠施当时是梁国的宰相。庄子年轻的时候,做过漆园吏,就是宋国国家漆园林场的管理员,职位低得很。但是他和惠施两个人友谊特别深厚,他们的友谊建立在彼此完全对立的两种思想上面,建立在互相争论上面,无法说哪个对哪个不对,这种友谊在世界上还是很少见的。庄子和惠施辩论,结果惠施都会被庄子挖苦一顿,所以,惠施心里就不以为然,这次就想了个事情来挖苦庄子。惠施对庄子说,魏王(战国时候的魏国是在现在的山西南部,河南西部,这个魏王就是魏惠王,惠施就在他手下当宰相。那个时候他还不叫梁惠王,因为那时他的都城还建立在山西南部安邑那里,后来其他国家压迫他,他迁到开封这一边,才改称为梁惠王。《孟子》书上多次提到梁惠王,就是这个魏王。孟子和庄子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是都和这个魏王有关系)很看得起我,他送了我一点种子,这种子拿回去栽下,结果结出来一个巨大的葫芦。“贻”就是送。“树”是动词,就是种。我把这个种子种下去以后,就长成了,开了花了,结了果了,结的那个葫芦大得很,把它拿来装水,可以装五石水。从前的这个“石”是重量单位,曾经是以百斤为标准。比如说,这个葫芦可以装五百斤水。“实”就是容纳,容量。我把它拿去装水装浆(各位注意,水是水,浆是浆,浆是其他的饮料,比如我们今天的可口可乐,古代就叫浆。古代的浆更多指的是豆浆,包括北方人喝的那个豆汁儿,也就是酸的那种豆浆。从前的人不喝茶,喝水喝浆),但是你知道,这个葫芦的壁只有那么厚,五百斤水装进去,这个葫芦本身的坚固程度不足以承受五百斤水的压力,它会破掉。
【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我把这个葫芦从中间剖开,成为两半,就能各装二百五十斤,但是二百五十斤水装进去,瓢还是显得很空,因为它太大了,就显得“瓠落”。这个“瓠”和前面那个“瓠”不同,前面的“瓠”是葫芦,这里的“瓠”和“落”组成联绵词,即“瓠落”,拿来做形容词,意思是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