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溪之战与朱纨之死
嘉靖二十七年六月二十一日,双屿之战两个月后,福建官兵捕获打劫黄崎地方的胡胜。胡胜,六十一岁,直隶徽州府歙县人。据胡胜交代,他在沿海招募千余人,私造二桅、三桅大船,盘踞双屿港内,从事海上贸易及海盗行为。
从其供词可见,活跃在双屿的中国人,兼具海商、海盗双重身份。据大明律法,只要出海从事海上贸易,就是违法行为;既然从事贸易是高风险的行为,在各处进行劫掠也是必然选择。团伙每年结伙收买丝、棉、绸、缎、瓷器等货物,运往满剌加等地售卖,同时接受葡萄牙人的封号,从葡萄牙人处,“领彼胡椒、苏木、象牙、香料等物,并大小火铳枪刀等器械”。不进行海上贸易时,海商就转为海盗,时常调拨快马哨船,出港劫掳浙江、福建沿海居民,勒要赎银,杀人放火,不计其数。
在浙江获得胜利后,朱纨令福建备倭都指挥使卢镗率主力回军福建,与柯乔合兵,试图一举驱逐葡萄牙人及海盗。朱纨亲到福建督战,准备对浯屿发起总攻,不想遭到了巨大阻力。此前浙江双屿之战,侵害到福建诸多从事海上贸易的豪族的利益。各种谣言开始纷传,有传言说朱纨已被革职,官场上下观望,就连作战得力的卢镗也受到影响。
葡萄牙人从双屿逃出来后,在浯屿安顿下来,从事贸易,竟也兴盛无比,更对朱纨用兵清剿带来了巨大阻力。福建地方官员多数不赞成清剿葡萄牙人,他们认为葡萄牙人的意图只是为了开市舶贸易。福建官员劝告朱纨:“须为善后之计,不然复命之后,难免身后之罪。”朱纨询问如何处置,福建官员回复:“不过曰开市舶耳。”
嘉靖二十七年七月,御史周亮等上疏,以浙闽难以兼管为由,请削去朱纨兵权。地方官员对朱纨的号令,多阳奉阴违,加以观望。在福建官场上,朱纨得到的唯一支持乃是巡视海道副使柯乔。而就连柯乔,也再三劝告朱纨,不要轻易动武。就在福建官场成为用兵的羁绊时,在漳州浯屿,一名已故亚美尼亚人与中国人的财产纠纷,为朱纨用兵提供了借口。
据葡萄牙人记录,在宁波双屿被捣毁后,葡萄牙人以重贿在漳州得到了立足点。葡萄牙人苏萨蛮不讲理,贪婪成性,将一名已故亚美尼亚人的货物攫取过来。两名中国人断言这些货物是他们的,于是便告到官府。因此官府便下令禁止中国人再与葡萄牙人来往,同时切断了对葡船的粮食供应。饥饿的葡萄牙人便到乡村搜寻粮食,从而引起斗殴;所有的中国人都被激怒了,群起反对他们。
以此为契机,朱纨力排众议,下令用兵,令卢镗到漳州与柯乔合兵,攻击浯屿。嘉靖二十七年十月二十六日,户镗亲自领兵船出洋,切断浯屿与外界联系,攻击接济葡萄牙人的船只,又派兵船到浯屿外挑战,葡萄牙人则坚守不出。十一月七日夜,卢镗出奇兵,遣兵上岛,将栅栏绳索之类拆去,又俘获番旗一面,葡萄牙人这才被发现,几被追获。十一月初八清晨,明军兵船全部出动,前去攻击,但葡萄牙人的船只并未出动,此时无风,明军顺潮退回。十一月初九,明军又出动大夹板船,鸣锣鼓助威,燃放大铳三十余个,其他各种铳不计其数。二十日夜,明军发起夜袭,因为风停止而告终。几番试探性攻击中,明军阵亡四人,损失轻微,也试探出浯屿易守难攻,明军遂不再强攻,而是采取围困封锁策略。
嘉靖二十八年,被围困三个月的葡萄牙人及中国海盗,不得不放弃浯屿。正月二十五日之后,他们陆续乘船出洋逃跑,明军兵船一路跟随。此时正是风汛之际,葡萄牙人本可扬帆,返回满剌加。但船队中一部分人因商欠未得偿还,货物未曾全部售卖,留了下来,在走马溪观望。
据朱纨奏报:“内有夷船于二月十一日,复回至诏安县洪淡巡检司地方灵宫澳下湾抛泊。”走马溪在诏安县东南五十里海滨,此地距离县城及各水寨较远,又有天然良港,成为中国海盗与葡萄牙人的首选。走马溪地处闽粤两省交界,内有东澳为海口藏风之处,凡寇舡往来俱泊于此。从东南亚至宁波再到日本,此地乃是重要中转站,可以补充水粮,葡萄牙人希望于此进行贸易。朱纨当即抽调各路兵马,共同围剿,“卢镗悬示千金重赏,离间夷心,柯乔委诏安典史陆鈇抚谕梅岭田、傅巨姓,俱各效顺。出兵埋伏贼夷所泊山顶”。
嘉靖二十八年二月二十日,明军兵船发走马溪;二十一日,葡萄牙人各持鸟铳上山,被梅岭伏兵乱石打伤,逃回船上。据朱纨的奏报称,卢镗亲自挝鼓督阵,“将夷王船两只,哨船一只,叭喇唬船四只围住”。此战葡萄牙人被伏击,不战而溃。据朱纨奏报,此战斩获“番贼首级三十三颗,通计擒斩二百三十九名”,其中“生擒佛郎机国王三名、倭王一名”,生擒身材长大的黑人四十六名,李光头以下共中国人一百二十名,“死者落水,而生者就擒,全闽海防,千里肃清”。
加斯帕尔·达·克鲁斯1556年底来到广州,曾在广州逗留了几个月,后来著有《中国事务及其特点详论》。据他记录,葡萄牙人将没处理完的货物,留在两艘中国船上,留下几十名葡萄牙人看守货物,保卫船只,准备完成贸易后再返回印度。中国舰队的官兵发现了仅留下的两艘船;通过中国商人之口,得知船上有大量货物,就发起进攻。中国官兵设下埋伏,在岸上布置一些中国人,携带武器好像要进袭船只,跟葡萄牙人打仗。留下来看守船只的人被激怒,一些人冲出去跟岸上的中国人交战。见对方中计,埋伏的中国舰队士兵,直袭两艘船,杀了些被发现的葡萄牙人,杀伤另一些躲藏的葡萄牙人,占领了这两艘船。
不管是朱纨,还是卢镗,战后都有些膨胀,都想向朝廷展示战功的巨大,无疑,俘获敌酋是最大的功绩。加斯帕尔·达·克鲁斯记录:“卢都司神气活现,兴高采烈,他那得意扬扬的样子让人惊异。他马上对几个与葡萄牙人一起被俘的华人严刑拷打,逼迫四个模样姣好的葡萄牙人自称是满剌加国王。”这几名葡萄牙人被威胁之后,同意承认是国王,卢镗还特意差人制作了大袍与高帽,将这几人打扮起来。“为将此事办得万无一失,永远不被戳穿,他将与葡萄牙人同时被俘的华人一概正法。”
战后朱纨即差千户刘铉,持令旗令牌前来,将所捕获贼首李光头等审认明白后,即于军前斩首李光头等九十六人。其余囚犯关入囚车,解送按察司收问,每车十余人,装满即走。囚犯颈露车上,车上另有二人持刀护卫,车前揭一牌示,上书“军门号令众欲近前者许登时斩首”十四字,以警告试图劫囚者。至于被擒获的“佛郎机国王”,被朱纨描述为仪容俊伟,果非凡类,安置别室,优其食用,慰其忧疑,候旨施行。将九十六人诛杀后,三月十八日,朱纨向朝廷奏报闽海捷音,生擒“佛郎机国王”。
走马溪之战后,朱纨擅自斩首九十六人,存在问题。九十六人中,确实有海寇,但也有福建地方上的普通商人与民众。据葡萄牙人记录,被杀者中还有几名是小青年。此番斩首事件,引发了福建地方上从豪门望族到一般民众的强烈畏惧。朱纨也记录:走马溪之战后,漳州一带民心浮动,一时航海者数千家,群情汹涌,城中围观者,每日以万数,一时有激变之势。
激变未起,但私下各种小动作不断,乃至有人怂恿日本使团杀掉朱纨。早在嘉靖二十七年六月,日本国贡使策彦周良带领六百余人,驾海舟入浙江宁波,请求入京朝贡。巡抚朱纨上奏礼部,礼部指示:“入贡旧例以十年为期,来者无得逾百人,舟无得逾三艘。”最后朱纨同意五十人入京朝贡,其余安置在宁波嘉宾馆。嘉靖二十八年三月,有人写匿名信投入嘉宾馆中,称:“天子命都御史起兵诛使臣,可先发,夜杀都御史。”
就在兵部准备议走马溪之战战功时,巡按福建御史陈九德上奏,弹劾朱纨擅杀。在陈九德看来,律有明条,生杀之权在朝廷,而非臣下。被杀的九十六人,“未必尽皆夷寇也,同中国姓名者,非沿海居民乎?又恐未必皆谋叛也。如有通番等项,岂无应分首从者乎?”陈九德认为,将近百人不经复审,不分首从,全数诛杀,乃是擅杀、滥杀。陈九德责问:“臣不知纨何心而残忍如此也?”“且其一面具题,一面行事,是不暇候命,而已自独断之矣?”
此时朝廷中也发生变化,支持朱纨的首辅夏言已被杀,朱纨在中央失去了一个极大的支持者,这对他来说是极为不利的,新任首辅严嵩并不支持严厉的海禁政策。朝廷令兵科都给事中杜汝祯,前往调查此案。
调查之后,杜汝祯及御史陈宗夔认为:首先,葡萄牙人虽然贩卖货物,但并无僭号流劫之事。其次,从双屿被驱逐后,葡萄牙人复至漳州月港、浯屿等处,贿赂地方官,得以进行贸易。此事暴露后,朱纨等“乃始狼狈追逐,以致各番拒捕杀人,有伤国体”。再次,其后诸贼已擒,不分番民首从,擅自行诛,使无辜并为鱼肉。杜汝祯、陈宗夔认为,朱纨、卢镗、柯乔等官员乃是首罪。冒功坐视诸臣如通判翁灿、指挥李希贤等罪次之。指挥佥事汪有临、知府卢璧、参将汪大受又次之。
兵部三法司审议后,同意了杜汝祯、陈宗夔的处理意见。“纨、镗、乔遂得罪,翁灿等下巡按御史提问,汪有临等夺俸有差”。拒捕的四名葡萄牙人被处死,其余五十一名葡萄牙人则被送去广西安置。
嘉靖二十九年七月,朱纨服毒自杀,终年五十八岁。“纨为人清廉,勇于任事,开府闽浙,首严通番之禁,海中为之肃清。走马溪之役,虽张皇太过,然勘官务入其罪,功过未明。纨竟坐忧恐,未就讯,仰药而死,公论惜之。”朱纨自杀后,卢镗、柯乔被关押入狱,定以死罪。嘉靖三十一年,倭乱从沿海蔓延至闽、浙、粤等省,卢镗、柯乔被释放,至前方剿倭立下战功。
走马溪之战后,葡萄牙人折回广东,委托其他国家商人前往广州贸易,或在附近海面从事走私贸易。在与大明官方的接触中,葡萄牙人改变了策略,经由贿赂及附加条件,得以在澳门安顿下来。而大明朝廷之所以默许葡萄牙人在澳门居住,部分原因是葡萄牙人手中有嘉靖帝所急需的龙涎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