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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场悟道与良知在心

在明中期之后,随着政治环境的宽松、经济的繁荣,在思想上也产生了突破。王阳明心学,主张良知在心,知行合一,肯定工商业,主张“觉民行道”。王阳明之后,王艮开创了泰州学派,更贴近平民,贴近社会,主张百姓日用,皆是学问。泰州学派的代表人物,如颜钧、何心隐等,在思想上产生了巨大突破,挑战了固有思维。在思想变革中,禅宗与心学合流,产生出了狂禅,其代表人物如李贽,敢于挑战已有的一切思想与秩序。面对思想的风暴,明廷采取了高压政策,风靡一时的思想风暴在铁拳之下,烟消云散,明代未曾完成思想的启蒙,更未能产生深刻的社会变革。

嘉靖二年,日本大内氏与细川氏朝贡使团在宁波发生冲突,彼此厮杀,细川氏使团一路逃奔至绍兴城下。绍兴城门紧闭,一人正在城内坐镇主持,此人乃是王阳明。此年日本使者在宁波的那次冲突,在海域上引发一系列风波,而在华夏大地,思想也如飓风一般突起,席卷中晚明。掀起此股飓风的,正是王阳明。

儒学在宋代获得了新的发展。自唐代引佛入儒以来,儒家唯心化的发展态势已经出现,这种唯心化,化解了以往中国儒学中所存在的最大问题,即儒学只有方法论,而缺乏世界观。儒学的唯心化是儒学的自我完善发展,其完善发展的结果,便是理学。理学的集大成者为朱熹。朱熹以儒学为核心,吸收佛家和道家的思想,发展出理学,可以说他是一个集大成的人物。

朱熹学说的最高范畴是“理”,它有两方面的基本内涵。一是伦理意义。“太极只是个极好至善底道理……是天地人物万善至好底表德。”在朱熹看来,“理”是人类社会的必然法则和最高道德准则,它本身包含伦理性。二是宇宙论意义。“理”既是宇宙万物的唯一本原与共同本质,又是万物的普遍法则和合理准则,是宇宙必然性与合理性的根据,故名为“天下公共之理”。这样一来,三纲五常的伦理就与“天下公共之理”合为一体,使伦理规范上升为宇宙之理,获得了形而上学的普遍性与至上性。新儒学之“新”于先秦汉唐儒学,根本原因就在于此。

朱熹伦理思想的主要特色在于,他以理学观点重新解释了儒学的伦理规范,论证了三纲五常与天理、人性之间的联系,使之更为系统,更具哲理色彩。朱熹认为“天理”是永存的,将“三纲五常”说成是“天理”的体现。五常是人之所以不同于禽兽,而能为人的根本,“人之异于禽兽,是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五常、五伦又是天理赋予人的固有本性。在三纲五常的伦理规范体系中,朱熹特别强调了仁的地位和作用。他说:“盖仁也者,五常之首也。”肯定仁为五常之首,实际上就是强调了道德修养的重要性。

宇宙的天理和人类社会的伦理确立之后,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作为道德主体的儒者,如何体认天理并践履伦理原则,完善人性,达到天理与人性、人心的合一。朱熹说:“学者功夫,惟在居敬穷理二事。”在朱熹看来,“格物致知”是“穷理”的根本途径。从格物致知论,朱熹发挥出一系列观点,如“即物穷理”“逐一格物”“渐进积累”“理会一重又一重”等。朱熹指出的这条达成天理人心合一的认知途径,将认识过程与道德修养过程混为一体,以实现所谓的君子人格、圣人人格的养成,宋儒称之为“修养功夫”。

朱熹的影响,金观涛在20世纪80年代就指出:“朱熹的深刻之处在于,把孔孟置于正宗,同时又把董仲舒阴阳五行观、王充对董仲舒目的论的批判,把张载以及周敦颐、二程的观点,以及佛学高度一元化的哲学和道家的思辨精神,统统加以整理,小心而细致地构造出内容精深的新儒学体系。儒学世界观、方法论薄弱的短处被克服了,历史经过了一千年。万物起源皆出于理,理生气,气生万物,理又规定了儒家伦理道德的合理性。理学的出现大大巩固了儒学在中国封建社会中作为指导思想的地位,使佛、道等学说再也不会动摇它了。宋以后七百年间,理学一直被奉为正统,与宗法一体化结构十分适应,王朝的控制能力也增强了。”

朱熹生前,未曾预料他身后所受的推崇。自南宋末期,理学逐步登上统治思想的宝座,成为官方的正统哲学。从元代开始,朱熹所定的《四书集注》成为科举考试的指定教材,一直延续到20世纪初科举考试被废止。但朱熹理学,囿于唯心,而缺乏现实性与进取精神,为后世所屡屡诟病。清代颜元说:“朱子学术不过是禅宗、训诂、文字、乡愿四者集成一种。”戴震则批评宋儒天理人欲之辨太过,以至不顾人情,将饮食男女之欲这些不可或缺的方面,视为毫无价值。

陆九渊对朱熹将心与理分开不满,认为:“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陆九渊发展出“心学”,以与程朱理学相抗,但未得到重视,泯然无闻。至明中期,随着社会经济的活跃,思想层面也发生变革,由王阳明将心学发展成完整体系。

阳明弟子钱绪山云:“先生之学凡三变,其为教也亦三变。少之时,驰骋于辞章;已而出入二氏;继乃居夷处困,豁然有得于圣贤之旨;是三变而至道也。”在龙场悟道之前,王阳明一度沉迷于朱熹格物穷理之学,之后步入科举八股,再探究于佛道,最后自行悟道。

成化十八年,十一岁的王阳明进入私塾读书,曾问塾师:“何为第一等事?”塾师曰:“惟读书登第耳。”王阳明当场质疑:“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少时的王阳明,就以天下为己任,以圣贤为目标。

弘治五年,王阳明回到家乡余姚,准备科举考试,“夜则搜取诸经子史读之,多至夜分”。一日思先儒谓:“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官署中多竹,即取竹格之,沉思三日,致劳神成疾。“亭前格竹”失败之后,王阳明“自委圣贤有分,乃随世就辞章之学”。

弘治六年,王阳明科举不第,在余姚龙泉山寺结社,对弈联诗,沉溺辞章之学。王阳明在辞章学中,以才名驰骋。至弘治十一年,他开始反思,岂能以有限之精神为无用之虚文,“辞章艺能,不足以通至道”。他再次投入到朱子之学中,以求至道,但沉郁既久,旧疾复作,偶闻道士谈养生,遂有遗世入山之意。

弘治十四年,王阳明患虚弱咳嗽之疾,不断发作,身体日益羸弱。此时他对道家养生之术,产生了极大兴趣。此年他在九华山,与道士蔡蓬头论道。弘治十五年,王阳明告病归,筑室于阳明洞中,静坐修行佛道之法。佛道之修炼,对他身体有所改善,但他也“渐悟仙、释二氏之非”,开始回归儒家。

正德元年,王阳明因上疏援救戴铣、薄彦徽等人,得罪宦官刘瑾,廷杖四十后入狱。正德三年春,王阳明被释,贬为贵州龙场驿驿丞,由此龙场悟道。龙场在贵州西北万山丛棘中,蛇虺魍魉,蛊毒瘴疠,与当地土人语言不通。

龙场驿极为偏僻,且已坍塌,王阳明到任后,寻到一处石洞,作为居所。龙场驿远离喧嚣,王阳明在此静思自己生平所学。一日夜间,忽有感悟,天理不在外,只在此心,格物只在身心上做。“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王阳明乃以默记《五经》之言证之,莫不吻合,因著《五经臆说》。

由龙场悟道,王阳明开创了心学的根本点“心即是理”。在程朱理学中,“天理”是最高存在,主宰一切,社会的秩序也由其决定,个人处于“天理”的支配之下,人没有主动性。王阳明打破“天理”,强调心外无理,心乃天地万物之主。在心学体系中,“吾心良知”乃是最高存在。“良知即是天理”,心为天地万物之主,由此冲破“天理”束缚,发挥人之主观能动性。心纯乎天理,合于忠孝,以此待人处事,交友治民,就是在践行道。

由龙场悟道,王阳明确立了自己的学说体系,开始挑战程朱理学。自南宋理学被定为正统后,朱熹所注的“四书五经”成为真理,不容置疑。理学被推广到社会生活中,作为辨别是非的标准,思想与言论受到其束缚。王阳明则认为“六经之实具于吾心”,不以经书与圣人之言为准绳,而以自己的内在之心为基准。

龙场悟道之前,王阳明信奉“得君行道”,“内圣外王”。由“龙场悟道”,王阳明认识到,圣人之道,乃向自己内心追求,而非向外去寻求。此前在政治舞台上,王阳明一直向外而求,乃至于向皇帝进谏而被廷杖。此后王阳明不再向外去求“得君行道”,而是向内、向自己、向万千民众行道,“觉民行道”。余英时指出:阳明“致良知”之教和他所构想的“觉民行道”是绝对分不开的;这是他在绝望于“得君行道”之后所杀出的一条血路。“行道”完全撇开君主与朝廷,转而单向地诉诸社会大众,这是两千年来儒者所未到之境。

在贵州,王阳明发展出“知行合一”,以匡正当时只知不行、知行相违之风。知行合一,将所知付诸行,由行而出真知。正德十六年,五十岁的王阳明在南昌系统提出“致良知”,标志着阳明心学的发展成熟。王阳明自述:“某于此良知之说,从千死百难中得来。”“良知者,心之本体”,良知是万物存在的依据,良知即知,致良知即行,知行合一就是道。

在程朱理学构建的秩序之中,圣人高不可攀,人人仰望。王阳明则以为,在良知面前,人人平等。“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贤,虽常人亦无不如此。”王阳明打破了圣人的偶像光环,高呼每个人在人格上都是平等的,是为“良知一振,群寐咸醒”。

适应明中期之后的社会发展,王阳明适时提出了“四民异业而同道”,肯定工商业的作用。在明中期之前,官方长期打压工商业,工商业被视为四民之末。王阳明认为工商业能有益于生民,商人虽终日做买卖,“不害其为圣为贤”。他认为:“夫圣人之学,心学也;学以求尽其心而已。”商贾如果做到了尽心于业,则同为圣人之学,如此满街都是圣人。人人胸中各有圣人,人人可为仲尼,人人可为尧舜。人人为尧舜了,那还要帝王做甚?王阳明没敢讲下去。

概而论之,王阳明以儒学宗师身份,推翻“四民”阶层观,肯定工商者价值,认为四民平等,在当时是划时代的突破。王阳明更将他的理念贯彻到讲学之中,他的弟子既有朝廷官员、士人,也有商人,甚至有底层的盐丁等。阳明之后,心学被进一步推广至民间,践行觉民行道的,则是泰州学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