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墨显学的渊源及其形成
春秋时期,学派蜂起,最终形成百家争鸣的壮观局面,这与当时相对宽松的文化环境是分不开的。平王东迁以后,王权衰落,诸侯乃至大夫的实力增强,政治上的一元格局渐次被打破,周天子对诸侯发号施令的权威已经荡然无存,“王道既微,诸侯力政,时君世主,好恶殊方”(《汉书·艺文志》)。正是这种当政者的“好恶殊方”,造成了相对宽松的文化氛围,培育了多元文化勃兴的肥沃土壤。
相对宽松的文化环境中涌现出诸多学派,其中最具活力和影响力的就是儒、墨两大家。《韩非子·显学》中说:“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显学”是韩非子的一种新的说法,在此之前没有这种说法,韩非子用它来形容显赫而影响力深远的学派,后来被大家认可了,就一直沿用至今。
关于儒家显学,有这样一个掌故:鲁昭公十七年,小国郯国的国君郯子到鲁国来访问,鲁国的国君昭公宴请了他。鲁昭公知道郯子是个有学问的人,就聊起了许多文化方面的事。宴席间鲁卿叔孙昭子突然问起一个怪问题:“据说,古代的少皞氏以各种鸟名命名官职,究竟是怎么回事呀?”郯子不慌不忙,从黄帝以云来命名官的名称,一直谈到少皞氏以鸟来命名官的名称的缘由,还历数了少皞氏所设各官的名称和职责。郯子讲起上古的历史掌故来,滔滔不绝、如数家珍,使鲁国君臣惊叹不已。那次酒会,二十七岁的孔子没有参加,但很快听说了郯子博学多识的事。他决定要会一会这位小国之君。一天,孔子特地去拜访了郯子,又从郯子那里听到了许许多多上古时期的历史故事。他慨叹说:“吾闻之,‘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犹信。”这段话记录在《孔子家语》中,意思是说,现今周天子的官吏都丧失职守了,本应由他们掌管的学术和文化,都流落到天下各处去了。于是,他拜郯子为师,决心学习中国的古典文化。至于孔子后来周游列国,也是受郯子的启发,目的是搜寻散失在中华各地的古典学术文化。
对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学的渊源问题,历来有多种说法,有“源于王官说”,有“源于六经说”,还有“源于史官说”,可能都有一定的道理。但从上述那个掌故可知,源于“六经”的理由更充分,也更符合孟子“孔子之谓集大成”的评述。可以这样说,孔子是集以“六经”为代表的中国古典文化之精华的第一人,也是弘扬和提升这种文化的第一人。
与后世的文人骚客不同,孔子是喜动不喜静的。他认为“动”是士的本色。他有一句名言:“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论语·宪问》)老是在居室里盘桓,留恋安逸是办不了大事的。他的足迹遍布鲁国的山山水水,也走遍了当时的列国大地。最长的一次“周游列国”发生在他五十五岁到六十九岁之间,一去就是十四年。他带着学生从鲁国的曲阜出发,到了卫国,到了陈国,到了宋国,到了郑国,到了齐国,到了楚国。他那样不辞辛劳地四处奔走,是为了当官吗?是为了讨一份俸禄吗?是为了炫耀自己的身份吗?都不是。他是为“追迹三代之礼”而进行文化寻根之旅。
这是在孔子生命历程中最具价值的文化行为。而这一周游行为又充斥着种种艰难险阻,因此我们完全可以称之为一次空前的“文化苦旅”。回到鲁国以后,他最重头的活儿就是整理“六经”。“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先是编定《乐》,再编定《诗》,再编定《礼》,再编定《易》,最后是编定鲁史《春秋》,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这样一看,儒家学派的渊源不是很清楚了吗?
那么,先秦时期的另一显学墨学的渊源是什么呢?这是值得研究的。
据《淮南子·要略》记载,墨子早年曾经“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但是他后来认为“其礼烦扰而不说,厚葬糜财而贫民,服伤生而害事”,于是就断然地“背周道而用夏政”。这里十分重要的一句话就是“背周道而用夏政”。孔子的文化背景是“周道”,也就是周代形成起来的文化规程和文化典籍,“六经”就是周代文化规程的结晶。而墨子这一显学崇尚的是“夏政”,夏政是尚朴、尚实的,夏王朝是客观存在的,已被相关文献资料和地下发掘资料所证明。李学勤认为:“夏、商、周已经有了统一的局面,秦不过是在春秋五霸、战国七雄并峙分立之后,完成了再统一而已。”他还说:“先秦史大致地划分为两大阶段:从远古以至唐、虞,是所谓的传说时期,与后来的夏、商、周三代有所不同。”这就告诉我们,夏代已经走出了所谓的“传说时代”,说墨子在思想上“用夏政”也就有了依据。
墨翟出身十分卑微,是个标准的体力劳动者。他本人精于技艺,他所组建的学派中的成员大都是小手工业者、农夫,也就是史籍中说的“农与工肆之人”。这个学派既具有鲜明的学术性,又有着强烈的“行会”性质。他的学生遍天下,学生入学的条件除了要有一定的文化素养外,还要有相当的劳动技能。他的学生“禽滑厘子事子墨子三年,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役身给使,不敢问欲”(《墨子·备梯》)。墨家不是禁欲主义者,但是主张节欲,主张节俭。
在诸子中,有姓孔的,有姓孟的,也有姓荀的、姓孙的、姓庄的,可怎么还有姓“墨”的呢?为何偏偏要姓“墨”呢?要知道,在一般情况下,“墨”可不是个好字眼啊!墨为黑色,它与大自然中的黑夜、黑暗相关联。在社会生活中,“墨”又在一定意义上有着贬斥之义。人的气色晦暗,称墨面;刺字于脸面,称墨刑;玄色的丧服,称墨衣;水不洁的井,称墨井;不登大雅之堂的车乘,称墨车;连贪污腐化、不齿于世人的官吏,也以墨吏名之。既如此,就有理由产生这样一种怀疑,作为春秋时期显学领袖的墨子,真的是姓“墨”吗?如果不姓“墨”,那人们为何又众口一词地呼之为“墨子”呢?
原来墨翟根本就不姓墨,考之于史书,在春秋之前也根本没一个人姓“墨”的。“墨”对墨子和他的门徒来说,只是一个生命的文化符号而已。从原本意义上说,“墨”可能代表人的一种肤色。墨子出生在一个手工艺高超而又贫困的家庭之中,从懂事起,就随父母一起学艺,在数年间,学得了一手好技艺,连当时的大学问家惠施也说“墨子大巧”。由于生活在“贱人”之家,常年出入于骄阳之下,肤色被晒得黑亮黑亮的,因此就有了“墨子”之谑称。最初时,“墨”大约是“这黑皮孩子”的意思。这样晒得黑黑的孩子也不只是墨子一个,劳动者之家的孩子都是脸色苍黑的,他们都是“墨子”。因为墨子皮肤黑得厉害,身后又常带着一大群同样脸色黧黑的弟子出入于大众之中,因此后来“墨子”倒是成了对墨家师徒的专称,连他们自己也认可了。笔者认为,墨家是代表着普天下的劳动者的。
在姓氏问题上,还有一种被人视为“离奇”的说法,认为“‘墨’疑为‘貊’之转音,或‘蛮’之转音。而‘翟’即‘狄’也,古多通用”
(见胡怀琛《墨翟为印度人辨》)。这样,“墨翟”转眼间成了“貊狄”或“蛮狄”了。其实,这种说法虽然有些“离奇”,但却“离奇”得不无道理。一种可能是墨子确实是蛮狄人,只是现在足以证明的资料还不充分,有待考订;另一种可能是从墨子代表的利益层面上说的,他口口声声说要为受苦受压迫的人们谋利益,为什么不可以也把“蛮狄”包括在里面呢?
兼爱天下,是墨家的伟大理想,也是其追求的崇高境界。作为公认的“平民圣人”,墨子兼爱的重心当然是“工与农肆之人”,也就是天底下的劳苦大众,但也不排斥对其他人有所关爱。他在《小取》中说了一段众所周知的话:“获,人也;爱获,爱人也。臧,人也;爱臧,爱人也。”“获”是女奴。“臧”是男奴。在墨子看来,不管是男奴还是女奴,只要是人,都该兼而爱之。墨子的兼爱比起孔子的仁爱来,心胸更坦荡,视野更开阔,不分亲疏,不分贵贱,不分贫富,不分古今,兼而爱之。在春秋战国时期,“天下”所指的是列国,这是一种超越国界的大爱精神,是面向华夏整个民族的挚爱之情。更为可贵的是,墨子的兼爱也将爱己包括在内,这是他比同时期的诸子百家更高明的地方。一个连自己都不懂得爱的人,他可能真正懂得爱他人、爱社会、爱群体吗?正是基于兼爱这一点,毛泽东称道墨子为“比孔子高明的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