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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文帝下落之谜(2)

国史不载此事,但先朝故老相传,言建文当靖难师入城,即削发披缁,从间道走出,后云游四方,人无知者。至正统间,忽于云南邮壁上题诗一首,有“流落江湖数十秋”之句。有一御史觉其有异,召而问之。老僧坐地不跪,曰:“吾欲归骨故国。”乃知为建文也。御史以闻,遂驿召来京,入宫验之,良是。是时年已七八十矣,后莫知其所终。

这段文字见于《明神宗实录》,与祝允明《野记》所说大体相同,可见在明朝中晚期,关于建文帝的下落不再是一个忌讳的话题,真相逐渐明朗。有意思的是,朱翊钧对此很感兴趣,刨根问底,要张居正把建文帝在云南驿站墙壁上的题诗背给他听。听罢,慨然兴叹,又要张居正抄写给他。全诗如下:

流落江湖数十秋,归来白发已盈头。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长乐宫中云气散,朝元阁上雨声愁。新蒲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哭未休。

这首诗全章见于王世贞《弇山堂别集》、孙承泽《春明梦余录》和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等多个文献,与建文帝的遭遇和气质十分相符。明朝野史关于建文帝逃亡生涯的记载,大体是这样的:

建文四年六月,建文帝得知南京金川门失守,长吁短叹,想自杀以谢国人。翰林院编修程济说:不如出走流亡。少监王钺提醒皇上:高皇帝升天之前,留下一个宝匣,交代说,如有大难,可以打开。众人一起赶到奉先殿左侧,找到这个红色宝匣。建文帝见到祖父的遗物,打开以后,但见里面有三张度牒,分别写着“应文”“应能”“应贤”,里面还有和尚的袈裟、帽子、鞋子、剃刀,以及银元宝十锭。那张“应文”度牒写着:“应文从鬼门出,其余人等从水关御沟而行,薄暮时分在神乐观的西房会合。”建文帝感叹道:这岂非天数!看来朱元璋在安排皇太孙继位时,似乎料到可能会发生宫廷政变,临死前作出这样的应急预案。

于是乎,程济立即为皇上剃去头发,换上袈裟、僧帽、僧鞋。吴王教授杨应能表示愿意剃度,随帝流亡。监察御史叶希贤说:臣名有一个贤字,无疑就是“应贤”,也剃度随从。当时在场的五六十人痛哭流涕,都愿意随从流亡。建文帝说:这么多人一起行动,势必会出岔子,我们应该各从所便,于是决定由九人陪他前往鬼门。到鬼门后,已有神乐观道士王昇恭候,王昇带领众人乘船前往太平门,然后再从太平门前往神乐观。到达神乐观时,恰好是薄暮时分。不一会儿,杨应能、叶希贤等人也赶来会合。从此,一行人开始了流亡生涯,途经吴江、襄阳,来到云南。

之后二十余年,建文帝辗转往返于云南、重庆、襄阳、两浙等多地,但多是潜行于山林险阻之间,过着清苦的流亡生活。

弹指一瞬间,成祖死,仁宗即位,不到一年仁宗死,宣宗即位,十年后英宗即位。皇帝换了好几个。政治环境稍显宽松,是建文帝再现真身的时候了。正统五年,正在广西的他对程济说:我决意东行。

颇有书生意气的他,流亡途中经常诗兴大发,最著名的就是前面提到的那首“流落江湖数十秋”。另两首题写在贵州金竺的罗永庵墙壁,其一是:

风尘一日忽南侵,天命潜移四海心。凤还丹山红日远,龙归沧海碧云深。紫薇有象星还拱,玉漏无声水自沉。遥想禁城今夜月,六宫犹望翠华临。

其二是:

阅罢楞严磬懒敲,笑看黄屋寄团瓢。南来瘴岭千层回,北望天门万里遥。款段久忘飞凤辇,袈裟新换衮龙袍。百官此日如何处?唯有群乌早晚朝。

巧得很,同寓所的一名和尚,偷到建文帝的诗稿,跑到思恩知州岑瑛那里,大言不惭地说:我就是建文帝。岑瑛大为惊讶,马上报告藩司。藩司下令把那和尚与建文帝一并逮捕,飞章报告朝廷。当朝皇帝命令把他们押解京城,由监察御史审问。那和尚声称:年九十余,将要死了,想葬于祖父陵墓旁。御史反问道:建文君生于洪武十年,而今正统五年,应当是六十四岁,何得九十岁?后来查实,那和尚名叫杨应祥,钧州白沙里人。建文帝此时把实情告诉御史,御史上报皇帝,皇帝派曾经服侍过建文帝的老太监吴亮来试探虚实。建文帝见到老太监,脱口而出大喊一声:难道你不是吴亮?吴亮故意说不是,他纠正道:我有一天在便殿就餐,吃子鹅,一片鹅肉掉到地上,你手里拿着壶,趴在地上把它吃掉了。还说不是你!吴亮听到这话后,伏在地上痛哭。建文帝左脚趾有黑痣,吴亮查看后果然有,抱着建文帝的脚再次痛哭起来,不能仰视。吴亮退出之后,便自杀了。于是,英宗把建文帝迎入宫中西内养老,人们称他为“老佛”。“老佛”寿终正寝后,葬于西山,不树不封——成为一座无名墓。

以上所说,当然是野史传闻,却见于《吾学编》《皇明资治通纪》《皇明忠义存褒什》《明史纪事本末》和《明朝小史》等文献,可见受到史家的采信。但是质疑者也不少。清初万斯同在《明史稿·史例议》中说:“明代野史之失实,无有如建文逊国一事。”朱彝尊在明史馆时,写信给总裁,就《明史》“建文帝本纪”的写法,对野史表示怀疑。正反两方面的意见并存,使得《明史》的编纂者进退失据,其卷四《恭闵帝纪》这样写道:

都城陷,宫中火起,帝不知所终。燕王遣中使出帝、后尸于火中。越八日,壬申葬之。或云:帝由地道出亡。

夏燮《明通鉴》对这种写法有所非议:“既云‘帝不知所终’,何以下文又有‘出帝、后尸于火中’之语,未免上下矛盾。”他自己的写法就比较合乎逻辑:“上知事不可为,纵火焚宫,马后死之。传言:帝自地道出,翰林院编修程济、御史叶希贤等凡四十余人从。”

根据夏燮的“考异”,《明史》所说“出帝、后尸于火中”云云,根据的是《明成祖实录》;“帝不知所终”云云,则是参考了“野史之说”。夏燮说,明人关于此事的记载,有“数十百种之多”,仅仅收入《四库全书存目》的就有二十多种,大多是说建文逊国以后“为僧之事”,而不认为“宫中火起便是建文结局”。

由于建文时期的档案史料已被销毁,《明成祖实录》充满谎言,《明史》又自相矛盾,因此现在要确切考证建文帝的下落,犹如雾里看花,那只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