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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民间乐府(1)

书名:西南联大古文课本章字数:2931

萧涤非

《汉书·艺文志》云:“自汉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赵、代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足以观风俗,知薄厚云。”此汉民间乐府所由来也。

自今论之,民间乐府之于两汉,一如《诗》《骚》之于周、楚。其文学价值之高以及对于后世影响之大,皆足以追配《诗经》《楚辞》鼎足而三。后人每标举汉赋以与唐诗、宋词、元曲,相提并论,非知言也。夫一代有一代之音乐,斯一代有一代之音乐文学,唐诗宋词元曲,皆所谓一代之音乐文学也。今举“不歌而诵”之赋与之校衡,亦为不类。善夫《通志·乐府总序》之言曰:“诗者,人心之乐也。不以世之污隆而存亡,岂三代之时,人有是心,心有是乐,三代之后,人无是心,心无是乐乎?继三代之作者,乐府也!乐府之作,宛同风雅!”真卓见也。《诗薮》亦云:“汉乐府采摭闾阎,非由润色,然质而不俚,浅而能深,近而能远,天下至文,靡以过之!后世言诗,断自两汉,宜也。”此岂所谓“似不从人间来”之辞赋所能比拟哉?

《乐府诗集》列《相和歌辞》一类,其中“古辞”,即为汉世民间之作。所谓“相和”者,《宋书·乐志》云:“相和,汉旧曲也。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又云:“凡乐章古词,今之存者,并汉世街陌谣讴,《江南可采莲》《乌生十五子》《白头吟》之属是也。”《古今乐录》云:“凡《相和》有笙、笛、节、鼓、琴、琵琶七种。”按《汉书·礼乐志》:“初,高帝过沛,作风起之诗,令沛中僮儿百二十人习而歌之。至孝惠时,以沛宫为原庙,皆令歌儿习吹以相和。”此“相和”二字之始见者。志又云:“武帝定郊祀礼,作十九章之歌,以正月上辛用事甘泉圜丘,使童男女七十人俱歌,昏祠至明。”又《宋书·乐志》:“《但歌》四曲,出自汉世,无弦节作伎,最先一人唱,三人和。”据此,则汉世相和歌法亦有两种:一为一人独唱,即所谓“执节者歌”,一则多人合唱也。

《相和歌辞》外,《杂曲》中亦间有民间之作,综计约三十余篇,当为汉乐府之精英,以其价值不仅在文学,且足补史传之阙文,而使吾人灼见当日社会各方之状况也。然在当时,则此种作品,地位似甚低,搢绅之士,悉狃于雅、郑之谬见,以义归廊庙者为雅,以事出闾阎者为郑,故班固著《汉书》,于《安世》《郊祀》二歌,一字靡遗,而于此种民歌,则唯录其总目,本文竟一字不载。历五百年之久,至梁沈约作《宋书·乐志》,始稍稍收入于正史。更历五百年,宋郭茂倩纂《乐府诗集》,始更有所增补。然其散佚,盖亦多矣。呜呼!孔子定诗,首列《二南》,《论语》所引,《国风》为多,而两汉经生文人,乃弃此如遗,视若无睹,三百年间,曾无专集,良可痛惜也。

汉乐“古词”,其正确之时代,本甚难断言,今姑就一己所见,依作品之风格,及有本事足征者,略别东西,作一较有系统之叙述。大抵西汉之作,朴茂直梗,东汉则趋于平妥。准斯以观,傥亦庶几乎。

西汉民间乐府

揆之事理;证以班书所录吴、楚、汝南歌诗,邯郸、河间歌诗,燕、代、雁门、云中、陇西歌诗,周谣歌诗,秦歌诗,以及淮南、南郡、雒阳、齐、郑等诸歌诗之篇目,西汉民歌,其数量当远过于东汉。唯今则适得其反。在三十余首古词中,吾人能确认其为西汉之作者,不过寥寥数首而已。

(1)《江南》: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吴兢《乐府古题要解》:“江南古词,盖美芳辰丽景,嬉游得时。”按此篇始载《宋书·乐志》,《通志·相和歌》亦首列《江南曲》,以为正声。当为传世五言乐府之最古者,殆武帝时所采吴楚歌诗。西北二字,古韵通,《楚辞·大招》:“无东无西,无南无北。”是其证。

(2)《薤露》:(相和曲)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3)《蒿里》:

嵩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古今注》曰:“薤露蒿里,并丧歌也。本出田横门人,横自杀,门人伤之,为作悲歌,言人命奄忽,如薤上之露易晞灭也。亦谓人死魂魄归于蒿里。至汉武帝时,李延年乃分为二曲,《薤露》送王公贵人,《蒿里》送士大夫庶人。使挽柩者歌之,亦谓之《挽歌》。”是二歌盖作于汉初。然以其中多用七言句一事按之,必经李延年润色增损,以武帝之世,乐府始大倡七言也。要为西汉文字无疑。

薤露一名,始见《文选·宋玉对楚王问》:“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蒿里”者,《汉书·武五子传》:“蒿里召兮郭门阅。”师古注:“蒿里,死人里。”又《武帝纪》:“太初元年十二月高里。”注引伏俨曰:“山名,在泰山下。”师古曰:“此高字,自作高下之高。而死人之里,谓之蒿里,或呼为下里者也。字则为蓬蒿之蒿。或者既见泰山神灵之府,高里山又在其旁,即误以高里为蒿里,混同一事。文学之士,共有此谬,陆士衡尚不免,况其余乎!今流俗书本,此高字有作蒿者,妄加增耳。”然则高里自高里,乃泰山下一山名;蒿里自蒿里,为死人里之通称,或曰下里,不容相混也。

此二曲者,至东汉已不仅为丧歌。有用之宴饮者,如《后汉书·周举传》:“商大会宾客,宴于洛水,举时称疾不往,商与亲暱酣饮极欢,及酒阑倡罢,续以《薤露》之歌,座中闻者皆为掩涕。太仆张种时亦在焉,会还,以事告举,举叹曰:此所谓哀乐失时,非其所也,殃将及乎。商至秋果薨。”有用之婚嫁者,如《风俗通》云:“时京师殡、婚、嘉会,皆作櫆,酒酣之后,续以《挽歌》。櫆,丧家之乐;《挽歌》,执绋相偶和之者。”按曹植有《元会》诗,而云“悲歌厉响,咀嚼清商”。所谓悲歌,当即挽歌,则知流风所及,至魏犹未泯。于此,亦可见二曲感人之深矣。

(4)《鸡鸣》:(相和曲)

鸡鸣高树巅,狗吠深宫中。荡子何所之?天下方太平。刑法非有贷,柔协正乱名。黄金为君门,璧玉为轩堂。上有双樽酒,作使邯郸倡。刘王碧青甓,后出郭门王。舍后有方池,池中双鸳鸯。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鸣声何啾啾,闻我殿东厢。兄弟四五人,皆为侍中郎。五日一时来,观者满路傍。黄金络马头,颎颎何煌煌。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傍。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

按汉作多“缘事而发”,此诗必有所刺!云天下方太平者,微词也。正言若反。夫刑法非有所假贷,况正当此乱名之时乎?故戒荡子以不可轻犯法网。乱名者,谓善恶无别,尊卑无序,即下文所叙僭越诸事。《尔雅·释诂》:“协,服也。”柔协,犹柔服。《左传》:“伐叛,刑也。柔服,德也。”此盖谓优柔姑息,为乱名之渐。《汉书·外戚列传》:赵昭仪“居昭阳舍,……切皆铜沓冒,黄金涂。壁带往往为黄金,函蓝田璧,明珠翠羽饰之。”注云:“切,门限也。沓冒,其头也。涂,以黄金涂铜上也。壁带,壁之横木露出如带者也。于壁带之中,往往以金为,若车之形也。其中著玉璧明珠翠羽耳。”是金门玉堂唯皇家为能有之,非臣下所得僭用。刘王者,汉同姓诸侯王也。郭门王,则郭门外之异姓诸侯王也。陈沆云:“汉制,非刘氏不得王。故惟宗室王家,得殿砌青甓,而僭效之者则郭门之王氏也。郭门,其所居之地。鸳鸯七十二,伎妾之盛也。”按《汉书·武五子·昌邑哀王贺传》:“贺到霸上,旦至广明东都门,遂曰:‘礼,奔丧,望见国都哭,此长安东郭门也。’贺曰:‘我嗌痛,不能哭。’至城门,遂复言。贺曰:‘城门与郭门等耳。’”是长安当西汉时,城门外别有郭门也。陈氏以为所居之地,盖得之。凡此,皆诗所谓“乱名”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