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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民间乐府(3)

书名:西南联大古文课本章字数:2912

按其事详《汉书·翟方进传》,兹节录如下:“义为东郡太守数岁,平帝崩,王莽居摄,义心恶之。谓陈丰曰:吾幸得备宰相子,身守大郡,父子受汉厚恩,义当为国讨贼。设令时命不成,死国埋名,犹可以不惭于先帝。于是举兵,立刘信为天子,移檄郡国,郡国皆震,比至山阳,众十余万。莽大惧,乃拜孙建为奋武将军,凡七人,以击义。攻围义于圉城,破之。义与刘信,弃军庸亡,至固始界中,捕得义。尸磔陈都市。莽尽坏义第宅污池之,发父方进及先祖冢在汝南者,烧其棺柩,夷灭三族,诛及种嗣,至皆同坑以棘五毒并葬之。莽于是自谓大得天人之助,至其年十二月,遂即真矣。”此其本末也。《王莽传》亦谓:“莽既灭翟义,自谓威德日盛,获天人之助,遂谋即真之事矣。”然则义不死,莽不得篡汉也。

此篇之作,其当翟义兵败被捕之时乎?《汉书·地理志》:“右扶风有平陵县。”注云:“昭帝置,莽曰广利。”在今西安市咸阳县西北。曰平陵东,松柏桐者,暗指莽居摄地也。《后汉书·郡国志》,长安下,注引《皇览》云:“卫思后葬城东南桐松园,今千人聚是。”是知汉时长安固多植松柏梧桐也。不知何人者,不敢斥言,故云不知也。交钱百万两走马,言如其可赎,则不惜以百万巨资赎之,盖汉法可以货贿赎罪也。然义于新莽,实为大逆,罪在不赦,故曰亦诚难。顾见追吏,想象之词,言营救者法当连坐,自身且将为吏追抓,正所谓诚难也。钱既不能赎,则唯有救之以力耳,故云归告我家卖黄犊,言欲卖牛买刀,以死救之也。观末语,知此歌必出于民间。

作者作此诗时,殆尚不知义之已死,故犹存万一之望。吴兢以为门人悲义之见害,后人不察,牵强为说,皆非诗意。按《后汉书·王昌传》:“王昌一名郎。更始元年十二月,林等遂立郎为天子。移檄州郡曰:‘王莽窃位,获罪于天。天命佑汉,故使东郡太守翟义,严乡侯刘信,拥兵征讨。普天率土,知朕隐在人间,朕仰观天文,以今月壬辰即位赵宫,盖闻为国,子之袭父,古今不易。刘圣公未知朕,故且持帝号,已诏圣公及翟太守亟与功臣诣行在所。’郎以百姓思汉,既多言翟义不死,故诈称之,以从人望。”考翟义被害,在居摄二年冬,下迄更始,凡十六年。据此,则当日翟义之死,民间或不遍知,故历十余年后,犹多有不死之传说,因而王昌辈得以诈称之。然义之忠义,其感人之深,结人之固,亦正可见。此诗所以有“义公”之目,与心恻血出,归家卖犊诸语也。旧以为出义门人,正不必尔。呜呼,乐府“缘事而发”之言,岂欺我哉!

西汉民间乐府,约如上述七篇。其《东光》一曲,咏汉武平南越事,然张永《元嘉伎录》云:“《东光》,旧但有弦无音,宋识造其声歌。”则此曲终当存疑也。

东汉民间乐府——论东汉乐府之采诗

西汉之有民间乐府,因其事见班书,故可无疑。东汉则乐府之设立,史无明文,藉令有之,其是否仍采用民谣,一如武帝故事,尤属茫昧,此诚一先决问题也。就下举诸事实观之,则东汉初年,盖已有乐府,且仍必采诗也。

按《后汉书·祭遵传》:“建武八年秋,复从车驾上陇。及嚣破,帝东归过汧,幸遵营,劳饗士卒,作黄门武乐,良夜乃罢。”又《光武纪》:“建武十三年三月,益州传送公孙述瞽师、郊庙乐器、葆车舆辇,于是法物始备。”又《南匈奴传》:“建武二十六年,南单于奉奏诣阙,更乞和亲,并请音乐。”又《祭祀志》:“陇蜀平后,乃增广郊祀。……凡乐奏青阳、朱明、西皓、玄冥、及云翘、育命舞。”又崔豹《古今注》:“明帝为太子,乐人作歌诗四章,以赞太子之德,其一曰《日重光》,其二曰《月重轮》,其三曰《星重辉》,其四曰《海重润》,汉末丧乱,其二章亡。”凡此,皆光武时事也。使无乐府之设立,恐不能至此。蔡邕《礼乐志》谓汉乐四品:一曰《大予乐》,二曰《周颂雅乐》,三曰《黄门鼓吹》,四曰《短箫铙歌》。按明帝永平三年八月,改《大乐》曰《大予乐》。则知至明帝时,乐府且益形完备。又《安帝纪》:“永初元年九月,诏太仆少府减黄门鼓吹以补羽林士。”《汉官仪》曰:“黄门鼓吹,百四十五人。”是迄东汉中叶,且以乐府人员过剩为患矣。

至于当时乐府,仍必采诗,则亦有足取证者。两汉政治,有共同之特点者一:即民意之重视是也。易言之,即歌谣之重视是也。如《汉书·韩延寿传》:(延寿)徙颍川,颍川多豪强难治。延寿欲教以礼让,恐百姓不从,乃历召郡中长老为乡里所信向者,设酒具食,亲与相对,接以礼意。人人问以谣俗,民所疾苦。

师古注:“谣俗,谓闾里歌谣,政教善恶也。”又《王尊传》:

尊居部二岁,怀来徼外,蛮夷归附其威信。博士郑宽中,使行风俗,举奏尊治状,迁为东平相。

又《谷永传》:

永对曰:“臣愿陛下立春遣使者循行风俗,宣布圣德,存恤孤寡,问民所苦劳。”

所谓“使行风俗”“循行风俗”,盖即古者“听于民谣”之意,亦即延寿所云“人人问以谣俗”是也。而《王莽传》亦云:

元始四年四月,遣大司徒司直陈崇等八人,分行天下,览观风俗。其秋,风俗使者八人还,言天下风俗齐同,诈为郡国造歌谣,颂功徳,凡三万言。

事亦见《后汉书·谯玄传》。此虽出于风俗使者之欺下罔上,假造民意,但亦足觇当时政治重视民意之风气焉。惜此三万言之假造歌谣,今皆不存,否则对于吾人研究诗体之流变者,必有不少裨益,以其内容虽为假造,而形式则必为当代民歌之形式也。

此种重视民谣之风气,至东汉犹未稍歇,并实行以民谣为黜陟之标准。故范晔《后汉书·循吏列传》叙云:“初,光武起于民间,颇达情伪。广求民瘼,观纳风谣,故能内外匪懈,百姓宽息。然建武、永平之间,吏事刻深,亟以谣言单辞,转易守长。”兹更举其事之见于本纪及列传者,节录如下。《顺帝纪》:

汉安元年八月,遣侍中杜乔,光禄大夫周举,守光禄大夫郭遵、冯羡,栾巴、张纲,周栩、刘班等八人,分4行州郡,班宣风化,举实臧否。

《周举传》:

时诏遣八使巡行风俗,皆选素有威名者,分行天下。其刺史二千石有臧罪显明者,驿马上之。墨绶以下,便辄收举。其有忠清惠利,为百姓所安,宜表异者,皆以状上。于是八使同时俱拜,天下号曰八俊。

《雷义传》:

顺帝时,使持节督郡国,行风俗,太守令长坐者凡七十人。

以上皆顺帝时事。《刘陶传》:

光和五年,诏公卿以谣言举刺史二千石为民蠹害者。时太尉许戫,司空张济,承望内官,宦者子弟宾客,虽贪污秽浊,皆不敢问;而虚纠边远小郡清修有惠化者二十六人,吏人诣阙陈诉。耽与议郎曹操上言:公卿所举,率党其私,所谓放鸱枭而囚凤凰。其言忠切,帝以让戫、济。由是诸坐谣言徵者,悉拜议郎。”

《蔡邕传》:

熹平六年制书引咎,诰群臣各陈政要所当施行。邕上封事曰:夫司隶校尉,诸州刺史,所以督察奸枉,分别白黑者也。伏见幽州刺史杨熹等,各有奉公疾奸之心,熹等所纠,其效尤多。余皆枉桡,不能称职,公府台阁,亦复默然。五年制书,议遣八使,又令三公谣言奏事。是时,奉公者欣然得志,邪枉者忧悸失色。未详斯议,所因寝息?今始闻善政,旋复变易,足令海内,测度朝政。宜追定八使,纠举非法。更选忠清,平章赏罚。

则知在光和五年前,当熹平之五年,已尝有谣言奏事之议,但未实行,故邕以为言。此皆灵帝时事也。而观《季郃传》:“和帝即位,分遣使者,皆微服单行,各至州县,观采风谣。”则东汉采诗之举,并远在顺帝以前,当和帝之世矣。今乐府有《雁门太守行》,其篇首云:“孝和帝在时,雒阳令王君”云云,亦足资推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