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外的春秋时代(1)
雷海宗
春秋时代,在任何高等文化的发展上,都可说是最美满的阶段。它的背景是封建,它的前途是战国。它仍保有封建时代的侠义与礼数,但已磨掉封建的混乱与不安;它已具有战国时代的齐整与秩序,但尚未染有战国的紧张与残酷。人世间并没有完全合乎理想的生活方式与文化形态,但在人力可能达到的境界中,春秋时代可说是与此种理想最为相近的。
春秋背景的封建时代,是文化发展上的第一个大阶段。由制度方面言,封建时代有三种特征。第一,政治的主权是分化的。在整个的文化区域之上,有一个最高的政治元首,称王,或称皇帝。但这个元首并不能统治天下的土地与人民,虽然大家在理论上或者承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所直辖的,只有天下土地一小部分的王畿,并且在王畿之内,也有许多卿大夫的采邑维持半独立的状态。至于天下大部的土地,都分封给许多诸侯,诸侯实际各自为政,只在理论上附属于帝王。但诸侯在封疆之内也没有支配一切的权力,他只自留国土的一小部分,大部土地要封与许多卿大夫,分别治理。卿大夫在自己的采邑之上,也非绝对的主人,采邑的大部又要分散于一批家臣的手中。家臣又可有再小的家臣。以此类推,在理论上,封建贵族的等级可以多至无限,政治的主权也可一层一层地分化,以至无穷。实际的人生虽然不似数学的理论,但封建政治之与“近代国家”正正相反,是非常显明的事实。
封建时代的第二个特征,是社会阶级的法定地位。人类自有史以来,最少自新石器时代的晚期以来,阶级的分别是一个永恒的事实。但大半的时期,这种阶级的分别只是实际的,而不是法律所承认并且清清楚楚规定的。只有在封建时代,每个人在社会的地位、等级、业务、权利、责任,是由公认的法则所分派的。
封建时代的第三个特征是经济的,就是所有的土地都是采邑,而非私产。自由买卖,最少在理论上不可能,实际上也是不多见的。所有的土地都是一层一层地向下分封,分封的土地就是采邑。土地最后的用处,当然是粮食的生产。生产粮食是庶民农夫的责任,各级的贵族,由帝王以及极其微贱的小士族,都把他们直接支配的一部土地,分给农夫耕种。由这种农业经济的立场看,土地称为井田或佃庄。此中也有“封”的意味,绝无自由买卖的办法,井田可说是一种授给农夫的“采”,不过在当时“封”或“采”一类的名词只应用于贵族间的关系上,对平民不肯援用此种高尚的文字而已。
总括一句:封建时代没有统一的国家,没有自由流动的社会,没有自然流通的经济。当时的政治与文化,都以贵族为中心。贵族渐渐由原始的状态建起一种豪侠的精神与义气的理想,一般的赳赳武夫渐渐为斯文礼仪的制度所克服,成了文武兼备的君子。但在这种发育滋长的过程中,政治社会的各方面是不免混乱的,小规模的战事甚为普遍,一般人的生活时常处在不安的状态中。
封建时代,普通约有五六百年。封建的晚期,当初本不太强的帝王渐渐全成傀儡,把原有的一点权力也大部丧失。各国内部的卿大夫以及各级的小贵族也趋于失败。夺上御下,占尽一切利益的,是中间的一级,就是诸侯或国王。最后他们各把封疆之内完全统一,使全体的贵族都听他们指挥,同时他们自己却完全脱离了天下共主的羁绊。列国的局面成立了,这就是春秋时代。
主权分化的现象,到春秋时代已不存在。整个的天下虽未统一,但列国的内部却是主权集中的。社会中的士庶之分,在理论上仍然维持,在政治上各国辅助国君的也以贵族居多。但实际平民升为贵族已非不可能,并且也不太难。在经济方面,井田的制度也未正式推翻,但自由买卖的风气已相当地流行。各国内部既已统一,小的纷乱当然减少到最低的限度;至此只有国际间的战争,而少见封建时代普遍流行的地方战乱。真正的外交,也创始于此时。贵族的侠义精神与礼节仪式发展到最高的程度。在不与国家的利益冲突的条件之下,他们对待国界之外的人也是尽量的有义有礼。国际的战争,大致仍很公开,以正面的冲突为主,奇谋诡计是例外的情形。先要定期请战,就是后世所谓“下战书”,就是欧西所谓宣战。“不宣而战”是战国时代的现象,春秋时代绝不如此无礼。晋楚战于城濮,楚帅成得臣向晋请战:“请与君之士戏,君冯轼而观之,得臣与寓目焉。”这几句话,说得如何地委曲婉转!晋文公派人回答说:“寡君闻命矣——敢烦大夫谓二三子,戒尔车乘,敬尔君事,诘朝请见。”答辞也可说与请战辞针锋相对。
战争开始之前,双方都先排列阵势,然后方才开战,正如足球戏的预先安排队形一样。有的人甚至宁可自己吃亏,也不攻击阵势未就的敌人。宋襄公与楚战于泓水,宋人已成列,楚人尚未渡水。有人劝襄公乘楚人半渡而突击敌军,宋君不肯。楚军渡水,阵势未成又有人劝他利用机会,他仍拒绝。最后宋军战败,襄公自己也受了伤,并且后来因伤致死。这虽是一个极端的例,但却可代表春秋时代的侠义精神,与战国时代唯利是图的风气大异其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