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中国的元首(3)

书名:西南联大文化课本章字数:2815

汉室虽是平民出身,皇帝的尊严并不因之减少,反而日趋神秘。秦、汉都采用当初齐国人的宣传,行封禅,并按五德终始说自定受命之德。皇帝的地位日愈崇高,日愈神秘,到汉代,皇帝不只是政治的独裁元首,并且天下公然变成他个人的私产。未央宫造成之后——

高祖大朝诸侯群臣,置酒未央前殿。高祖奉玉卮,起为太上皇寿曰:“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殿上群臣皆呼万岁,大笑为乐。

由此可见皇帝视天下为私产,臣民亦承认天下为其私产而不以为怪,反呼万岁,大笑为乐。这与战国时代孟子所倡的民贵社稷次君轻的思想,及春秋时代以君为守社稷的人而非社稷的私有者的见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政治空气。

哀帝宠董贤,酒醉后,“从容视贤笑曰:‘吾欲法尧禅舜何如?’”中常侍王闳反对:

天下乃高皇帝天下,非陛下之有也。陛下承宗庙,当传子孙于亡穷。统业至重,天子亡戏言!

皇帝看天下为自己的私产,可私相授受。臣下认天下为皇室的家产,不可当作儿戏。两种观点虽不完全相同,性质却一样;没有人认为一般臣民或臣民中任何一部分对天下的命运有支配的权力。

天下为皇帝的私产,寄生于皇帝私产上的人民当然就都是他的奴婢臣妾。奴婢虽或有高低,但都是奴婢;由尊贵无比的皇帝看来,奴婢间的等级分别可说是不存在的。最贵的丞相与无立锥之地的小民在皇帝前是同样的卑微,并无高下之分。当时的人并非不知道这种新的现象。贾谊对此有极沉痛的陈述:

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故陛九级上,廉远地,则堂高。陛无级,廉近地,则堂卑。高者难攀,卑者易陵,理势然也。故古者圣王制为等列,内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官师小吏,延及庶人。等级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里谚曰:“欲投鼠而忌器。”此善谕也。鼠近于器,尚惮不投,恐伤其器,况于贵臣之近主乎?廉耻节礼以治君子,故有赐死而亡戮辱。是以黥劓之辜不及大夫,以其离主上不远也。礼不敢齿君之路马,蹴其刍者有罚。见君之几杖则起,豫君之乘车则下,入正门则趋。君之宠臣虽或有过,刑戮之辜不加其身者,尊君之故也。此所以为主上豫远不敬也,所以体貌大臣而厉其节也。今自王侯三公之贵,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礼之也,古天子之所谓伯父伯舅也。而今与众庶同黥劓髡刖笞骂弃市之法,然则堂不亡陛乎,被戮辱者不泰迫乎?廉耻不行,大臣无乃握重权,大官而有徒隶亡耻之心乎?失望夷之事,二世见当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习也。臣闻之,履虽鲜不加于枕,冠虽敝不以苴履。夫尝已在贵宠之位,天子改容而体貌之矣,吏民尝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过,帝令废之可也,退之可也,赐之死可也,灭之可也。若夫束缚之,系绁之,输之司寇,编之徒官,司寇小吏詈骂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众庶见也。夫卑贱者习知尊贵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习天下也,非尊尊贵贵之化也。夫天子之所尝敬,众庶之所尝宠,死而死耳,贱人安宜得如此而顿辱之哉?

当时因为丞相绛侯周勃被告谋反,收狱严治,最后证明为诬告,方才释出。这件事是贾谊发牢骚的引线。贾谊对于这种事实认得很清楚,但对它的意义并未明了。他所用的比喻也不妥当。皇帝的堂并不因没有陛级而降低,他的堂实在是一座万丈高台,臣民都俯伏在台下。皇帝的地位较前提高,臣民的地位较前降低,贾谊所说的古代与汉代的分别,实在就是阶级政治与个人政治的分别。先秦君主对于大臣的尊敬是因为大臣属于特殊的权利阶级。阶级有相当的势力,不是君主所能随意支配。到秦汉时代真正的特权阶级已完全消灭,人民虽富贵贫贱不同,但没有一个人是属于一个有法律或政治保障的固定权利阶级的。由此点看,战国时代可说是一个过渡时代。在性质上,战国时代已演化到君国独裁的个人政治的阶段。但一方面因为春秋时代的传统残余,一方面因为列国竞争下人才的居奇,所以君主对臣下仍有相当的敬意。但这种尊敬只能说是手段,并不是理所当然的事。秦汉统一,情势大变,君主无须再存客气,天下万民的生命财产在皇帝前都无保障。由人类开化以来,古有阶级分明的权利政治与全民平等的独裁政治。此外,除于理想家的想象中,人类并未发现第三种可能的政治。一切宪法的歧异与政体的花样不过都是门面与装饰品而已。换句话说,政治社会生活总逃不出多数为少数所统治或全体人民为一人所统治的两种方式。至于孰好孰坏,只能让理想家去解决。

皇帝既然如此崇高,臣民既然如此卑微,两者几乎可说不属于同一物类。臣民若属人类,皇帝就必属神类。汉代的皇帝以至后妃都立庙祭祀。高帝时令诸侯王国京都皆立太上皇庙。高帝死后惠帝令郡国诸侯各立高祖庙,以岁时祠。惠帝尊高祖庙为太祖庙,景帝尊文帝庙为太宗庙,行所尝幸郡国各立太祖太宗庙。宣帝又尊武帝庙为世宗庙,行所巡狩皆立世宗庙。至西汉末年,祖宗庙在68郡国中共167所。长安自高祖至宣帝以及太上皇悼皇考各自居陵立庙旁,与郡国庙合为176所。又园中各有寝便殿。日祭于寝,月祭于庙,时祭于便殿。寝,每日上食四次。庙,每年祭祀25次。便殿,每年祠四次。此外又有皇后太子庙30所。总计每岁的祭祀,上食24455份,用卫士45129人,祝宰乐人12147 人。皇帝皇室的神化可谓达于极点!

不只已死的皇帝为神,皇帝生时已经成神,各自立庙,使人崇拜。文帝自立庙,称顾成庙。景帝自立庙,为德阳。武帝生庙为龙渊,昭帝生庙为徘徊,宣帝生庙为乐游,元帝生庙为长寿,成帝生庙为阳池。

皇帝皇室的庙不只多,并且祭祀的礼节也非常繁重,连专司宗庙的官往往也弄不清,因而获罪。繁重的详情已不可考,但由上列的统计数目也可想见一个大概。这种神化政策,当时很遭反对。详情我们虽然不知,反对的人大概不是儒家根据古礼而反对,就是一般人不愿拿人当神看待而反对。所以“高后时患臣下妄,非议先帝宗庙寝园官,故定著令,敢有擅议者弃市”。这种严厉的禁令直到元帝毁庙时方才取消。

这种生时立庙、遍地立庙的现象,当然是一种政策,与宗教本身关系甚少。古代的政治社会完全崩溃,皇帝是新局面下唯一维系天下的势力。没有真正阶级分别的民众必定是一盘散沙,团结力日渐减少以至于消灭。命定论变成人心普遍的信仰,富贵贫贱都听天命,算命看相升到哲学的地位。这样的民族是最自私自利、最不进取的。别人的痛苦与自己无关,团体的利害更无人顾及,一切都由命去摆布。像墨子那样极力非命的积极人生观已经消灭,现在只有消极怠惰的放任主义。汉代兵制之由半征兵制而募兵制,由募兵以至于无兵而专靠羌胡兵,是人民日渐散漫,自私自利心发达,命定论胜利的铁证。现在只剩皇帝一人为民众间的唯一连锁,并且民众间是离心力日盛、向心力日衰的,所以连锁必须非常坚强才能胜任。以皇帝为神,甚至生时即为神,就是加强他的维系力的方法。天下如此之大,而皇帝只有一人,所以皇帝、皇室的庙布满各地是震慑人心的一个巧妙办法。经过西汉二百年的训练,一般人民对于皇帝的态度真与敬鬼神的心理相同。皇帝的崇拜根深蒂固,经过长期的锻炼,单一的连锁已成纯钢,内在的势力绝无把它折断的可能。若无外力的强烈压迫,这种皇帝政治是永久不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