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2)
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所以诗人对于并世的小人,十分痛恶。如《小雅·巷伯》之六章:“彼谮人者,谁适与谋?取彼谮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如《鄘风·相鼠》之卒章:“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表面看来,似乎疾恶太严,实则正是诗人的好仁之验。孔子说:“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诸其身。”屈原是疾恶如仇的,但比《巷伯》《相鼠》的诗人就敦厚多了,《离骚》只不过说“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而已。后世诗人之刺时,或隐晦其词,或间杂比兴,终莫敢直谏,然犹不免以文字取祸。风谏之义,遂不得不与日俱衰了。
好善恶恶便是“直道而事人”,那结果是“焉往而不三绌”,所以诗人往往不谐于时,不是放逐迁流,便是穷而在下。诗人怀了一腔忠悃,所遇到的是冷水浇头,悲愤怨诽是当然的事。但诗人是温柔敦厚的,哀乐不过其中,所谓“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所以孔子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在文学上讲,这不乱的怨诽,感人更深。如《邶风》的《北门》:“出自北门,忧心殷殷,终窭且贫,莫知我艰。”可算得怨了,但他下面却说:“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如《鄘风·柏舟》的“母也天只,不谅人只”,《卫风·氓》的“反是不思,亦已焉哉”,都是忠厚之至的。因为诗人是躬行忠恕的,绝不怨天尤人,但责之于己者却是十分鞭辟入里,所谓反身而诚也。大概诗人于行有不得处,则必自反,这便是克己工夫。自反而仁,而有礼,而忠,则俯仰无惭,益坚自信,其发于诗者,必是峻峭堑绝,不磷不淄。三百篇里忠臣烈女的作品,没有一篇不是至大至刚的,如《邶风·柏舟》之三章:“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小雅·十月之交》之卒章:“悠悠我里,亦孔之痗。四方有羡,我独居忧。民莫不逸,我独不敢休。天命不彻,我不敢效我友自逸。”无一不足以廉顽立懦。屈原的《离骚》,这态度尤其鲜明,如说:“沌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又说:“民生名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千载之下读之,犹为神往。后世的诗人,只有渊明的“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子美的“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犹有诗骚遗意。盖克己复礼便是无欲则刚,而刚毅木讷,亦即仁之发露。自学与文离,能躬行者未必能诗,能诗者未必有行,风人日少,诗教日衰,一切都说不上了。
诗人到了宁溘死以流亡,不但亢龙有悔,简直剥床及肤了,这时旁观者本其爱护之心,必然替他想法开些门路。最简单的办法是贬节,如陈代劝孟子枉尺应辱,女戒屈原婞直亡身,田父劝渊明“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都是这一类。诗人之究为苏武抑为李陵,都在此一念之间。我们不能如渊明的“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则一失足成千古恨,也不是很难的事。其次的办法是隐沦,如楚狂接舆、长沮、桀溺之讽孔子。再次的办法是去而之他,如灵氛告屈原的吉占。大概战国的游士都是走灵氛的路,自好的诗人,都是走长沮、桀溺的路,《卫风·考槃》便是这一类。这一类在中国文学史上为数独多,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者是。如王维《终南别业》诸诗,清则清矣,恐怕去仁日远了。
《礼记·经解》篇说:“诗之失愚。”孔子又说:“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在歧路上的诗人,如果不能以好学的知来调理力行的仁,则眼前只有杀身成仁之一途,屈原便是走的这一条路。在他自己是求仁得仁,一切圆满;但投之以仁者不忧之几,屈原又只能称为骚人了。
仁者何以能不忧呢?孔子曰:“乐天知命故不忧。”自经沟渎的匹夫,大半是硁硁自守的狷者。若说到无入而不自得的境界,则自杀犹为苟免于时也。直是自强不息、与天合德,才得超凡入圣。古今诗人,只一渊明到此境界,但看“栖迟固多娱,淹留岂无成”,是何等自知?“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收不至”,是何等自勉?“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又是何等自得?以视子美的“自断此尘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问法看诗妄,观身向酒慵”,何啻霄壤!到此境界,诗人亦即是哲人了。
本来,整个的宇宙人生即是艺术,圣贤豪杰、忠臣孝子,诗歌、戏曲、音乐、国画、建筑、雕刻,不过是表现的方法不同而已。诗人所用的工具便是有韵律的文字语言。有些人一生的历史便是可歌可泣的一篇诗,但我们不称他为诗人,就因为他不是用诗的文字表现自己的。所以诗人对于自己所使用的语言文字,必须令其技术精熟,得心应手。这也便是多识前言往行的自然收获,所谓“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也。能仁便能与物同体,杜子美的“黄莺并坐交愁湿,白鹭群飞太剧”,姜白石的“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皆是此境。识此则莺飞鱼跃,无物不活矣。此心能虚静则能体物入微,杜子美的“仰蜂粘落絮,行蚁上枯梨”“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绝不同于纤巧小家,即在其能静观自得,非刻意求之也。能写静态者必能写动态,杜子美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三句中用了八个动词;李太白的《战城南》,“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两句中用了四个动词,在他人罕能有此,实在都由静观而来,杜子美所谓“静者心多妙”也。能写物态者必能写事态,如子美的《新安吏》《石壕吏》《兵车行》,亦不过是写茅屋秋风的一副眼光。能写事境者必能写情境,子美的《无家别》《垂老别》,和《梦李白》比较,初无亲疏彼我之分,爱人如己故也。能写情境者必能写理境,子美的“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何遽不若“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也。
所以,一切学问的入手处,如能从根本中来,则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学诗若先从词华技巧上着手,便是已落二乘,况下于此,其何以自致于高明?
上来所讲,似乎陈义太高,使人不可企及;然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在此诗教废坠之秋,介绍一点先民典型,也是分内之事。所谓“中道而立,能者从之”,当仁不让,是在达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