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欣遇

书名:西南联大文化课本章字数:2560

罗庸

王羲之在《兰亭集叙》里有这样的几句话: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

这“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八个字,括尽了东晋人的生活风度,更括尽了一部陶诗。

宇宙人生本来是纯美的,一沙一石,皆得天全,随其所遇,无不可以欣然自足。但假如你不会领略,你便当面错过,所谓“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或是看朱成碧,随处失真。整个的宇宙在你的境界里,是支离破碎,毫无是处。你方愁眉苦脸之不暇,还谈得到什么欣然?

或许你不甘心于这破碎支离,而要在你的宇宙中追求一个全美的所在。于是,你有许多听来的或想出来的原则和理论,帮助你构造成一个理想的天国,你便终日神游于其中。这样,也许你不十分苦脸愁眉了,但又变成整天做梦,做梦的结局,也一定不怎样欣然。

不能欣然便是无所得,虚度此生,枉自愁苦,人生可哀,无过于是!此其故说来太长,简单地说,就为了众生的习心不能“无住”。一有所住,便有所蔽,把一个周流六虚无所不在的心弄成有所不在,重者使天地为之变色,轻者也是东面立而不见西墙。

记得《韩非子》里有一段故事:说有一个人丢掉一把斧子,疑心是邻家的孩子偷去了,岀来进去越看越觉得邻家之子像偷了斧子的人。过后自己把斧子找着了,再看邻家之子,怎么看怎么不像偷斧子的人了。这个人当其失掉斧子的时候,他的心住在斧子上,斧子便是他的宇宙。说也难怪,大概他的所有也只是一把斧子。孔子是三四十岁便已超凡入圣的了,他老人家在齐闻韶,还三月不知肉味呢,何况一般具缚凡夫!

人心所住,千差万别,所谓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于是各人眼中的世界,也便万有不齐。高一点说是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说坏了便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同然之不得,物论之不齐,矛盾纷争,都由此起,所谓“辩也者有不见也”。最可悲的是那么一个真实纯美的宇宙,法尔现前,反倒熟视无睹,古今哲人所最痛心的,无过于此!因为宇宙人生之实相即是自性,不见宇宙人生便是不见自性。糊里糊涂活了几十年,竟和自己的本来面目见面不相识,未免太辜负此生了。

世尊当日在舍卫国只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长老须菩提殷勤请问:“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世尊于是为说一部《般若》,归纳起来,不过是一句话:“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善哉善哉!若心有住,即为非住,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诸佛出世唯此一大事因缘,但是“或有人闻,心即狂乱,狐疑不信”。不得已而求其次,则在中土有孔老二家。

孔子那一副“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精神,凌厉无前,万夫莫御,直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当其一旦豁然贯通之际,才真是一了百了,一全一切全。乃知“朝闻道,夕死可矣”,绝非一句空洞的话。但在未达巅顶,直不容你有息肩喘息之余暇,更何况驻足中途,玩弄光景?以颜渊之贤,犹有喟然之叹,无怪宰我、子贡要半道告劳了。

不能在先难后获中体味那一段“与点”之怀,便有老子那一套虚静观复之说。那是藏身于沌沌闷闷而把整个的宇宙看得个原始要终。长处是静观而有所得,短处呢,这静观自得也是一个“所住”。并且执着转深,过分吹求的结果,把一个纯全的宇宙追求得疵病百岀。本来只在有为法上着眼便没有完全无病的,你越吹求,疵病自然越多,结果反使自己陷于不退不遂。因为,你到底是口说方外,身在环中的呀!

一切法都是致远恐泥,过犹不及,中和虽似平庸,乃真有其可贵者在。东晋人物的生活风度,于佛、于孔、于老,哪一家都不够;而卒其所就,乃为他人之所不及,则在他们有那一点中和。

那就是说:他们能在入世的生活中,保有一段出世的心情,便时时在超悟中体会到一些人生真意。东晋人的生活风度其可爱在此。

东晋的世族本来都是些阀阅高门,但过江后却都努力接近自然,这便是儒道交融的现象。这里所谓接近自然不徒是纵情山水,乃是指的他们能虚心会理,调理性情。泛应是儒家态度,而虚静是道家态度。东晋人所有的乃是于泛应万事当中常常保有那一段虚静,使此心时时有一点无住的意味,迨其旷怀无营,刹那虚寂,便会有一段真意,油然现前。这在晋人叫作“遇”,或叫作“会意”“会心”。如渊明说:“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又如:“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世说》记简文入华林园,谓:“会心处不在远,翳然林木,便尔有濠濮间想。”都是此境。遇者非出营求;无前后际,会心者心与物化,内外两忘,这都是真意之所在。这一种态度很近于道家,但能没有道家的毛病,就在是暂非常,事过即舍,不至于执持不释,转成客尘。如上文所引的“凉风暂至”“暂得于己”,都是此意。此得于己者虽为时很“暂”,但毕竟是“得于己”,故能“欣然”。盖在不得之时,虽历亿劫终究是黑漆皮灯笼,一旦遇而有得,则虽一弹指顷亦三大阿僧只刦也。以是之故,其乐初与孔颜不殊。所谓“不知老之将至”“欣然忘食”,绝非唐大无验之谈,盖可知矣。

暂得于己之境绝非难得之境,所谓“俯拾即是,不取诸邻”者也,道在矢溺,奚待复求?若不现成在前,即不足证明法尔如是。而见与不见,显晦有时,又非人力之所能为。南山飞鸟,振古如斯,而必待东篱采菊乃始悠然见之,则以此时之心无所住也。心无所住则鱼跃鸢飞,活泼泼地,虽属臭腐,亦是神奇。到此乃体会到全妄即真,不遗一法,全体大用,一旦现前,安得不欣然快然?

跟着欣然快然而来的便是那事过境迁的一段惋惜之情,这便是感慨系之的“慨”,渊明所谓“欣慨交集”者是也。忘言之后,首先感到的是那壑舟迁流的逝者如斯,转顾芸芸,弥复可悯。这一段心情,有惋惜,有慨叹,有低回吟味,有讽咏流连,此乃正是岀入天人,蹀躞圣凡之会。欣者乐其天,慨者悲其人,存乎己者恒有余,而存乎人者常不足,此圣哲所为欣慨也。

由欣拓开去便是至乐,由慨拓开去便是大悲,但东晋人却只到欣慨而止,其可爱在此,其不究竟也在此。

渊明喜说闲静,闲静是欣遇之根。而此闲静必仍寓于劳生,始不沉空住寂,转成坐驰。渊明所谓“勤靡余劳,心有常闲”者,实是一番居敬工夫,此又属儒生家业,盖以提掇息妄,与任运放倒又不同也。

呜呼!行也布袋,坐也布袋,放下布袋,何等自在。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唯息心者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