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论哲学方法

书名:西南联大文化课本章字数:2741

冯友兰

哲学方法,必不是归纳的。这就是说,哲学不能与普通所谓归纳法作为他的方法。我们说“必不是”,又说“不能”,因为哲学的目的,是要使他自己成为一个确切的学问。这就是说,其中的命题之是真的,必须是不容使人怀疑的。以归纳法为方法的学问,都是不确切的学问。因为以归纳法为方法的学问,其中的命题之是真的,是靠经验证明的。经验所可能证明为真的命题,经验亦可能证明其为假。已往的经验皆证明为真的命题,我们不能保证将来的经验亦必证明其为真。普通讲归纳法的人以所谓自然齐一律来做这种保证,但所谓自然齐一律本身就是一个靠经验证明的命题,已经的经验,都证明自然是齐一的。但是有什么方法,可以保证将来的经验,不证明自然不是齐一?所以用归纳法得来的命题,在理论上说,都不是不容人怀疑的。如果经验证明一命题是假的,它一定是假的。但是如果经验证明一个命题是真的,它不一定就是真的。我们说,在理论上说,因为这只是在理论上说。在事实方面说,我们对于有些经验所证明为真的命题,很可以不必有所怀疑。你坐在飞机里,对于物理学中的命题,为制造飞机所根据者,你尽可以不必有所怀疑。因此你尽可以不必恐怕你的飞机会掉下来。你去吃饭,对于过去的经验所证明是无毒的东西是不是真正无毒,你尽可以不必有所怀疑,因此你尽可以不必恐怕你吃了饭会中毒。这些都是所谓关于实用的问题,我们现在所讨论的,不是这一类的关于实用的问题,我们所讨论的,只是些关于理论的问题。就理论方面说,靠经验所证明的命题,其是真总是可以怀疑的。

哲学中的命题,不是这一种命题。这并不是说,我们可以不靠经验,而即可以知道或了解哲学中的命题。就我们得到知识的程序说,不容怀疑其为真的命题,亦往往须借经验以为说明。例如我们教小孩子,三加二等于五,用三个指头加两个指头,等于五个指头说明。学几何的人,往往须画图以帮助了解。不过这都是以经验说明,并不是以经验证明。我们借助于某一三角形以了解关于三角形的某一定理,既了解之后,我们即见此定理确是如此,说此定理的命题确是真的。它确是真的,并不是我们见某一三角形是如此,又一三角形又是如此,如是归纳而得此某一命题。这就是靠经验说明与靠经验证明的不同。

有些人可以说,科学中的命题,也不一定都是靠经验证明的。例如金鸡纳树皮可以治疟疾。人若是只根据经验,见今日一个患疟疾的人吃金鸡纳树皮好了。于是他根据经验,金鸡纳树皮可以治疟疾。日人对于金鸡纳的知识若只在此阶段,他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他说的命题,只是靠经验证明的命题。但医学家对于金鸡纳,不但知其然而并且知其所以然。他知道疟疾是由于一种病菌作祟,金鸡纳中有一种原质,恰能杀死大种病菌。根据此种知识,他说:金鸡纳能治疟疾。经他这么一说,金鸡纳能治药疾这一个命题就不是靠经验证明的命题了。

经他这么一说,这个命题固然不是靠经验证明的命题,但同时也不是用归纳法得来的命题了。他说:疟疾病菌遇见某种原质即死。金鸡纳中有这种原质,所以吃金鸡纳可以治疟疾。他于此所用的是演绎。一门科学,既然成了系统以后,其中的命题,有许多是依靠别法的命题的,就依靠的命题说,他不靠经验证明,但也不是用归纳法得来。但那些所依靠的命题总有是靠经验证明的。所以讲科学不能离开经验以为证明,讲哲学则至多只要经验以为说明。

有些人说:哲学虽高自期许,以为自己是确切的学问,但在实际上哲学是最不确切的学问。他自以为他的命题是不容怀疑的,但在实际上这个哲学家所以为是不可怀疑的命题另一个哲学家以为是很可以怀疑的。每一个哲学家都以他自己所认为是不可怀疑的命题,建立系统。于是哲学中有许多系统,许多派别。于是我们在事实上只看见有许多哲学的派别,不见有哲学。哲学自以为他的确切的程度,高过于科学,但在事实上远不及科学。如果科学是不确切的学问,哲学只能是更不确切的学问。

于此我们说,在事实上哲学虽没有达到最确切的程度,在事实上哲学中的命题,虽很少有是所有哲学家都公认为是不容怀疑的,但此并不妨碍哲学以求确切、以求不容怀疑的命题为其理想。某种事物,虽在事实上或未能达到某一标准,但仍不妨以某一标准为其标准。

哲学的知识,不是靠归纳法所能得来的。人欲得哲学的知识,只能靠思辨或直觉。人靠思辨或直觉所得来哲学知识,又以言语说出之。此所说出者即是哲学。不过用直觉所得到的哲学知识,严格地说,是不能说的。所以有直觉的人,只能说:他所直觉的不可说。说他所直觉的不可说,就是对于他所直觉的有所说。譬如我们说:“妙不可言。”说“妙不可言”就于对于妙有所说,就是透露了不可言之妙的一点消息。一个人若靠直觉得到哲学的知识,而又以说他所直觉的不可说,透露出他所直觉的一点消息。这个人所用的哲学方法,我们称之为否的方法。一个人若靠思辨得到哲学的知识,而又以论证说出他的哲学的知识,这个人所用的方法,我们称之为正的方法。

所谓正的方法或负的方法的分别,是就讲哲学的方法不同说的。就一个人所得到的哲学知识说,由直觉所得与由思辨所得,最后是一致的。此于我们以下的讨论中可见。

就哲学之为一门学问,及就学哲学的人的方便说,用负的方法以讲哲学,学哲学的人非有与讲者相类似的直觉不能领会讲者所讲的是什么。用正的方法讲哲学者,学哲学的人,即没有与讲者类似的了解,亦可以循序渐进。所以就此方面说,用正的方法讲哲学,胜于用负的方法讲哲学。

在西洋哲学的传统中,哲学家用正的方法讲哲学者居多。在中国哲学的传统中,哲学家用负的方法讲哲学者居多。在西洋哲学的传统中,古代的哲学家,如柏拉图,近代的哲学家,如笛卡儿及斯宾诺莎,皆以哲学中的命题应该是不容怀疑的命题。柏拉图以为学几何学为学哲学的预备训练。相传他的学院门口,有标语云:“未学几何学者,莫入此门。”笛卡儿及斯宾诺莎以为几何学的推理及证明方法,是哲学方法的模范。他们直接以几何学的方法为哲学方法。他们以为哲学里的命题,应该是不容怀疑的命题,这是对的。他们以为哲学与算学相类似,这亦是对的。但如笛卡儿及斯宾诺莎的哲学中的命题,虽在形式上用几何学的方法证明,但是并不是不容怀疑的。

康德的贡献,即在于指出,这一点,他指出以前人所谓形上学的命题与算学的命题,虽相似而实不同。算学的命题,是综合必然命题。以前人所谓形上学的命题,是综合而不必然命题。综合而不必然命题,如果不能为经验所证明,只是理性自己的创造,以满足他自己的要求。这些命题,并不是真的。照此方面说,形上学是不可能的。

现代的维也纳学派,正是继承康德的这个意思,又加上新逻辑学的工具,以取消形上学。康德及维也纳学派,对于西洋哲学史中的形上学,有一廓清的功用。在康德及维也纳派的批评之下,形上学可以说是“山穷水尽疑无路”了。将来是不是可以“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就看我们是不是有新方法可应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