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暴力的民主

虽然战争总会结束，但实际上，暴力法则始终构成了一个社会运行的基础。

军事的专业化和技术化也逐步推动了社会的自由化和民主化，传统的贵族与平民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被火药填平了。

托马斯·杰斐逊在给约翰·亚当斯的信中感叹说：以前，人的体力和技能决定过贵族的地位，但自从发明了火药，弱者与强者一样都有了杀人的火器，体力和技能也就如同美貌、和善、文雅和其他才艺一样，成为决定显贵的次要条件。

火器的出现消灭了传统贵族，火器的应用也使得战争趋向“民主化”——即使一个人没有任何武艺，他也可以用火器把满身功夫的骑士打下马来。正像军事史家富勒说的：火药的使用使所有的人变得一样高，战争平等化了。

进入火器时代后，步兵不再遭人轻视，战争逐渐使火器装备的步兵成为主角。随着兵器制式化，正规的职业军人成为社会的新兴力量，他们逐渐替代雇佣兵成为国家的常备军。

恩格斯由此看到了革命的可能——

各国之间的相互竞争，使它们一方面不得不每年在陆军、海军、火炮等方面花费更多的金钱，从而愈来愈加速财政的崩溃；另一方面不得不愈来愈严格地采用普遍义务兵役制，结果使全体人民学会使用武器：这就使人民有可能在一定时机反对军事长官而实现自己的意志。

在欧洲历史上，瑞士雇佣兵赫赫有名，他们最擅长的是长枪方阵。在相当长一段时期里，瑞士长枪方阵打遍天下无敌手，不管步兵还是骑兵。直到遇到火绳枪，密集的铅弹成为方阵的克星。

不过很快，瑞士雇佣兵也配备了火枪和大炮。对他们来说，战争是一门养家糊口、发财致富的生意，打仗是一门高度专业化的技术。

雇佣军拥有行业公会常见的那种吵吵闹闹的民主，但签订契约的权力掌握在拥有大炮的人手里，他们也有权挑选那些有火绳枪和手枪的雇佣兵。

对欧洲来说，这场军事变革恰好发生在大一统的基督教世界土崩瓦解之时，旷日持久的三十年战争成为职业军人的竞技场，这是欧洲自蛮族入侵以来所遭受的最具破坏性的战争。

当时，军事战术已经非常复杂，受过严格训练的职业步兵独步天下，他们手持滑膛枪，在统一指挥下一起开火，任何顶盔掼甲的骑士都难越雷池一步，更不用说那些临时招募、未经训练的乌合之众。

虽然这种原始火枪无法形成连续的火力，铁制火炮的威力也不够大，但依靠严明的纪律和丰富的经验，这种新式军队足以击败一切传统武装。因此，战争的主动权便顺理成章地落到这些职业军人手中。

战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军人成为欧洲那个时代最主流的职业。没有人生产，军饷和粮食就成了问题。军人开始明火执仗地抢劫，变成割据一方的劫匪。三十年战争形成了这样一个传统：抢劫是战争时期的合法行为，暴行是士兵的特权。

土地被糟蹋得无法继续耕种，所收获的不多的粮食都被藏了起来，一群群饥饿的妇女和儿童成为军队营地的后继者，疯狂的劫掠带上了一条盗窃者的尾巴。到这场战争结束的时候，德意志已成了一片荒凉的废墟。有长达一百多年的时间，中欧一直没有从这场灾难所造成的破坏中恢复过来。

从中世纪后期开始，随着生产效率的提高，欧洲很多商品价格都在下降，而武器价格的下降速度明显要快于其他工业产品。

从16世纪中叶到18世纪初，英格兰手枪的相对价格下降至原来的16，大炮、滑膛枪等其他武器与生产要素成本的相对价格也在大幅下降。

这就像是我们现在所用的手机一样，价格剧烈下跌的同时，性能却在不断提高。

当枪支越来越廉价时，它就有可能成为一件日用品。在17世纪早期的巴黎或伦敦，即便是一位贫穷的、无技能的临时工，以他两三周的收入，也可以买得起一把火绳枪。

实际上，不仅是战争压力，民间需求也在推动火药和火枪的普及。虽然有相关的枪械管制法律，但始终杜绝不了私人持有武器。

16世纪时，纽伦堡附近的人们普遍都有枪。到了17世纪，法国农民常常在节庆时拿着滑膛枪射击取乐。英国也是如此，在不少地方的传统中，一个男人应该用枪来维护地方安宁。英格兰曾一度试图取消持枪权，但在遭到强烈抗议后，持有武器的权利被写入1689年的权利法案。

这是当时中国清朝和幕府时期的日本所不能想象的。

枪支的普及带来全民皆兵的风气，无论对国家还是对个人，发展军事或者去当兵，都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尤其自从哥伦布以来，一些探险家和私人武装在海外一夜暴富的故事，最能蛊惑人心。

虽然购买火枪火炮需要一定的资本，但战争的风险和回报也可能会让一个善于打仗的穷人，因为“意外之财”而迅速发迹，甚至成为皮萨罗或德雷克那样的“民族英雄”。

如此一来，军队也越来越平民化。

既然有人替自己去卖命，贵族骑士便成为雇佣军最大的雇主。骑士传统根深蒂固的法国和英国尤其如此。在相当长一个时期里，武装私掠船是比贸易商船更为主流的发展模式。

在其他国家的国王将自己包裹在锦缎和花边中的时候，普鲁士的腓特烈·威廉一世与他的军官穿着相同的制服，甚至军队中军阶最低的军官都能声称自己穿着“国王的外套”。

威廉的继承人腓特烈大帝在1768年写道：在以前的年代，让军队熟练运用冷兵器是很重要的，但现在火炮就是一切，士兵不能用刺刀取得胜利，火力的优越性才是获胜的关键。

如果简单地归纳，可以这样说：火药导致了战争，战争导致了集权，集权导致了帝国，帝国导致了帝国主义。17世纪欧洲普遍的看法是，战争“使君王们得到更多荣誉，使人民得到更多愉快的职业”，而贸易不过是战争的另一种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