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上马了!下马了……(2)

书名:大成昆本章字数:2387

李万明从衣兜里掏出小本子,自己砍草,自己测量,自己记录数字。两脚偶尔在前凸的岩石上短暂歇歇,头撞破了,手划破了,李万明依然在下沉,下沉,直到最后一个控制点测量完毕。

李万明平安归来,勘测队雇用的帮工罗格乌达则没有这么幸运。这天,罗格乌达攀绝壁运送材料,滚入河中,再也没有回来。

除了险山恶水,还有与人民政权对立的奴隶主制造的障碍。

1964年被击毙于沙马拉达隧道附近的罗洪木呷,曾是一手遮天的奴隶主。民主改革时,人民政府从民族团结出发,安排他到县上当了干部。然而罗洪木呷明里拥护人民政府,暗里却行凶作乱。

这天,罗洪木呷派人到勘测队驻地带话,说彝汉一家亲,邀请队员们晚上开联欢会。加强民族团结是好事,钟铭荣不假思索,一口应下。来人走后不多久,队员报告,有个老木苏在营地帐篷门口挂了一个牛尿脬,问他有何讲究,他却是欲言又止。钟铭荣听人说过,彝族同胞挂牛尿脬,喻示凶灾来临。找到那个老木苏仔细打听,果然,罗洪木呷想借着开联欢会的机会,杀害勘测队员,烧毁勘测资料。

勘测队决定马上转移。罗洪木呷狗急跳墙,夺了附近钢厂八支枪,意欲渡过牛日河,追杀勘测队。好在队里有四个彝族公安、十支快枪,牛日河上的溜索易守难攻,罗洪木呷的阴谋才没有得逞。

上成昆线时,王永国十九岁。

没有语言能描述王永国心里那份激动。1958年7月,他从成都铁路工程学校毕业,适逢成昆铁路开工仪式在沙马拉达隧道口举行。当年学校五百多名毕业生,多数分到全国各地。作为少数分到成昆线的“幸运儿”,王永国甭提有多高兴。

平原上修铁路难度不大,“武功”用不出来,王永国有些泄气。心气再次高起来是1959年1月,他被正式分配到成都铁路局精密测量队。2月下旬,五十多人的精测队,从成都平原开向沙马拉达。

钟铭荣带队定测,只是确定隧道走向、长度,精测队的任务,和钟铭荣他们的又有不同。特长隧道、特大桥施工过程中,需要根据建设进度不断开展测量,掌握平面位置、高程、建筑物之间的关系,进行过程控制。王永国他们要在隧道定测的基础上,布设精密测量控制网——三角网或导线网,使用精密仪器,开展专业测量,保证隧道正确贯通。

精测队的指导员王永波参加过淮海战役,行政副队长王肇卿参加过抗日战争,技术队长孙承忠担任过宝成铁路精测队长,光是这些人、这些人的分量,就让王永国先前的泄气口变成了充气口——加入搏击长空的队伍,即便是一只雏鹰,翅膀上也会闪耀英雄的光辉。

这束光照亮了王永国人生长路上第一个驿站,点亮了他与铁路相依相伴的一生。铁道部编制的《铁路测量技术规则》,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两次修订,“隧道测量”部分由他执笔;1992—1997年编写、1998年出版的《铁路测量手册·隧道测量篇》,仍是他挑大梁。

汽车昼夜疾驰,经过雅安、泥巴山、汉源、拖乌山,三天后到达长途客运终点冕宁县泸沽镇,再由工程队的货车接进喜德县。

车厢里本该是三百六十度视角,然而过喜德县城不久,王永国的视线就四处碰壁。群山高迈,道路曲折,泥巴路上,大坑套小坑,深坑连浅坑。车厢里有人呕吐起来。

王永国却是难掩兴奋之色。目之所及,全都是雪。从小在成都平原长大的他,哪见过这银装素裹的山、铺天盖地的雪。

从指导员王永波到技术员王永国,住的都是干打垒,睡的都是大通铺。趴在蓬松的山草上,王永国提笔给家里写信。奇闻逸事从笔尖涌出,像纷纷扬扬的雪——

驻地附近都是彝族同胞。精测队从喜德县武装部借的枪,他们没见过。电筒和眼镜,他们没见过。被子、鞋袜,他们也没见过……正因为没见过,他们一开始躲得远远的。有胆子大的,拗不过好奇心,慢慢找机会向工棚靠拢。王永国的枣红色被面上,牡丹大朵大朵地开着。一个老木苏伸出手指摸了一下,迅即收了回去,触电似的。他鼓起勇气又摸了一下,嘴巴才窄窄开了一条缝:“黑吉黑,瓦吉瓦。”目光落在王永国的球鞋上,又是“黑吉黑,瓦吉瓦”。精测队翻译小李说:“他在说好呢,在说‘巴适,安逸’。”

王永国也没见过这样的人:泸沽镇的廊桥下、店门边,身子一蹲,眼睛一闭,睡了。天是罗帐地是床,身上的擦尔瓦,白天是衣服,晚上是被子。大冬天里光着脚,踩得雪“吱吱”乱叫。细看那脚,像一截老腊肉,看不清皮肤,看不见趾甲。有个老木苏来得勤些,看起来精神矍铄,却是羞讷少言。时日稍长,生分冰释,王永国趁其不备,将他的一只脚捉在手中——王永国想知道,这令覆盖万物的冰雪也低头臣服的脚底板,与“一般人”的有何不同。这才发现,厚如刀背的茧,从老木苏的脚底前掌铺到后跟……

把异乡见闻如数家珍地告诉家里人时,王永国心中,有新奇,有兴奋,有得意,有欢喜。他得意的是羽翼未丰的麻雀与振翅翱翔的大雁结伴同行;他欢喜的是,等到成昆铁路建成,沿线群众的眼界将被打开,生活将被翻新。

收到他的信,一家人却吃不下饭。年迈的奶奶,难过得掉了眼泪:“可怜我家孙娃,扔进深山老林,甩回了原始社会!”

王永国哪里想得到,自己寄回家的不是信,是催泪弹。再说,每天一睁眼,忙得姓啥都不知道,他也没工夫东想西想。

大队伍到来前,工程师王宗樑已带着两个测工和从公路局借来的四个工人先行抵达。他们要为成昆线最长隧道沙马拉达做前期测试。虽然精密导线测量工作已做过一遍,但是稳妥起见,又换人测量,再来一遍。

从眼神里看出了王永国的心思,王宗樑问他,愿不愿和自己上山搞第二趟导线。王永国正想说求之不得,王宗樑又说了,我们住的不是大本营,是瓦吉木梁子的半山腰。那里只有一户人家,租来的房子上下铺都已住满,去了只能住羊圈。

人在羊圈,心在高天。蓝田的大名他不陌生,蓝田他们抱羊取暖的故事他早有耳闻。蓝田也是为成昆铁路来到大凉山,住在瓦吉木梁子的一间羊圈。王永国想,淋他们淋过的雪,吃他们吃过的苦,走他们走过的路,这是隔着时空的重逢,前赴后继的接力。只有经历过酷暑烈日淬炼,暴风骤雨摔打,一只鸟才能高飞,一棵树才能长大。他默念起了高尔基《海燕》里的句子:“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猛烈起来的是王宗樑的踢门声:“起床了,快快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