鏖战沙马拉达(2)
“哎哟”是张勇叫出来的。下了班,把蓑衣、水鞋留给下一班工友,钻出阴冷隧道,在草坡上眯眼躺一会儿,逼出骨缝里的寒气,让快要被水泡散架的身子变牢靠,是一天里最盼望的时光。张勇这声“哎哟”,听得身旁的魏强山心里生疼:“老子就说,你娃吃不下这个苦。”
张勇的手指头肿成了红萝卜,脚趾起了皱,白得瘆人。进洞八小时,什么姿势都做过了,偏是难得打直腰身,说不苦,那是假的。但是工长这么说他,张勇并不认同。父亲也是铁路工人,被宝成铁路上一次隧道塌方夺走生命。那时张勇刚满三岁,十五年后上成昆,他在父亲坟前说过:“接你的班,我不会丢你的脸。”
那声“哎哟”到底跑出来了,张勇没法嘴硬,只在心里嘀咕:难道这张嘴长着反骨,不受我的控制?太阳空中照,淡淡水汽缭绕成一张网,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工友,是挂在网上的鱼。洞子里“哗哗”流的水中常常能看到鱼,发现自己也像一条鱼,他的心思游回了洞子里面。张勇对工长说:“苦这东西,谁也不喜欢。若是一味药,该吞还得吞。”
隧道打通,火车“轰隆隆”穿过沙马拉达,眼下吃的这些苦就都不是苦。他的意思,魏强山听得明白。这样一个伢子,魏强山当然喜欢。他摸了摸张勇的头:“好好晒着,不然隧道打通,给你介绍个女娃子,人家还当你是浑身长霉的臭豆腐。”
1966年1月7日上午,又是魏强山当值。抽换下导坑支撑,活儿干到一半,一块核桃大的石头砸在他的头顶。
“幸好老子戴着钢盔,不然就报销了!”明明是藤条帽,魏强山说是钢盔。话音刚落,他听到一阵杂沓的说不清是涛声、鼓声还是蹄声的声音,以很快的速度从远处涌来。他晃了晃脑袋,以确定这到底是不是幻觉。他的脑袋还没回正,右前方洞壁塌了!紧随其后,一条长龙从垮塌处奔涌而出,龙头在飞出五六米后跌落洞底,拖着无尽长的身躯往隧道口冲!
洞底翻滚的巨龙无尽长,钻进耳朵的声音的巨龙,也是无尽长。
水位迅速上涨,很快淹过了腿肚子。是时候撤退了,可魏强山知道,这一走,洞里的设备就保不住,十指抠出来的下导坑就保不住。
魏强山脚下生了根,身边六十五个兄弟,没有一个退缩。
临时抢险方案是用两根轻型钢轨稳固豁口,人沿轨缝逆流进洞,将一根根圆木横在豁口背面。
三十八公斤每米的钢轨抬了来,粗壮的圆木背了来。
张勇把自己扒得只剩条裤衩,上了脚手架。
魏强山一把将他拖下来:“毛还没长齐,你娃胆子倒先长大了。有老子在,轮不到你来冒险!”
“你上有老下有小……”张勇顶嘴道。
“老子用得着你教!”魏强山将张勇推到一边,侧身爬向豁口。
张勇抱住了他的大腿:“人多力量大,我们两爷子快去快回!”
魏强山还想说什么,终于没有开口。时间不等人,何况张勇这小子,看来劝不住!
一老一少,一前一后爬上洞壁。
如果脑子里闪现半个“险”字,抢险都不可能进行下去。
偏偏张勇初生牛犊,魏强山身经百战。
豁口直径八十厘米,深约一米。魏强山一手抱住圆木,一手抓钢轨,如鱼洄游进洞。脚手架上的张勇,扶着工长的背、腰、臀、腿,一点点往里面送。
进洞才一半,魏强山就被水流冲了出来!
幸好他搂住圆木的手没有松开,幸好他慌乱中抓牢了钢轨,幸好张勇长了眼睛的手抓住了他的衣领。
喘了一口气,魏强山又要往洞里钻。张勇这次没听他的,抢先将头颈没入水中。汲取教训,魏强山没有死守在豁口,而是紧跟着钻了进去,用头、用肩,把张勇往深处拱。
第一根圆木竖起来了!
两个人喘气的当口,工友从下导坑传上来第二根。
这一回,魏强山争回了主动权。水急,水冷,水下无光,长时间水下作业,就算张勇真是鱼变的,也会受不了。
学着工长的样子,张勇紧随其后钻进水中,当起“垫背的”。
随着圆木“栅栏”不断织密,水流慢慢变小。下导坑有望保住,魏强山、张勇和工友们的脸上有了笑容。
最凶残的杀手,最擅长隐藏杀心。就在抢险进入尾声,魏强山和张勇即将撤离之时,豁口再次坍塌。
涌水在倾泻,洞壁在战栗,大声呼唤着工长、呼唤着张勇的工友们,手在颤抖,泪在狂奔,心在滴血!
上午10时20分,立在沙马拉达隧道口的广播骤然响起:“洞内塌方,有人被埋,大家马上集合抢险!”
队长齐旺礼定下两个目标:挖出被埋的人,保住下导坑。
导坑里需要沙袋,立马有人去扛。
堵豁口需要棉絮,棉被、垫子、枕头,很快堆成小山。
组建抢险队,举手报名者有职工,有家属,有后勤岗位女工,有腿上缠着绷带的老工人崔万章……
棉被、草垫、枕头、石头、沙袋不断填进去,不断被冲出来。
再填进去,再冲出来。
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以二十四小时涌出一万二千至二万方水的气势,豁口摆明了要与人拼个高下。
水位快速上升。
小腿被淹。
膝盖被淹。
大腿被淹。
眼看着大家腰部以下全部没入水中,而涌水量一点不见减小,工程师吴鸣冈知道,再不撤退,牺牲更大。
齐旺礼同意适度后撤,变填堵豁口为垒砌挡墙。
后撤越远,意味着离魏强山、张勇他们越远,意味着将被涌水毁掉的导坑越长。通往隧道口的路,齐旺礼走得艰难。
距离溶洞二十米,一堵挡水墙越垒越高。
水位也在不断升高。墙想挡住水,水想推倒墙,挡水墙的晃动,由轻微变得剧烈。紧贴沙袋、圆木、石头堆砌成的挡墙,工人们用血肉之躯筑起一道人墙!
墙缝射出的水,像箭。水流冲击下的墙,晃动如有地震波。“箭”越射越远,“震感”越来越强,吴鸣冈抓住齐旺礼的双肩不停摇晃:“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人刚撤离,挡水墙轰然倒塌。
一百米外,又一道挡水墙迅速崛起。保住配电房、发电机房成了当务之急——配电房在,抽水机正常工作,水就可以外排。
挡水墙筑在配电房前。随着水位上升,六台每小时二百八十方流量的抽水机,两台停止了工作。
这是无声而凌厉的警报:六千六百伏高压电一旦触水,人们很难活着出去!
顾不得了,豁出去了。
青工张坚身体单薄,个儿又矮,平日里,工长不安排他干重活累活。但是这会儿,他扛起一包水泥就往隧道里冲。
进洞几十米,积水淹过张坚的大腿。隧道里坑坑洼洼,负重一百斤蹚水而行,张坚喘出的气,一口比一口粗。离豁口还有二十米,他的步伐显出踉跄。水面以下,一块石头或是一个土坑,推或拽了张坚一把,“扑通”一声,水泥掉进水中,张坚趔趄两步,一头栽倒下去。
乌黑的血从洞壁往下流。殷红的血从水下往上冒。又一个十八岁的生命,没了。
豁口还在变大。
水位不断增高。
“叭!”11时30分,配电房传出一声巨响,隧道完全陷入黑暗。
打着手电筒的人们,仍在和涌水搏斗。
“同志们,这是我们用汗、用血、用命换来的隧道,是成昆铁路的制高点,我们一定要保住它!”是齐旺礼的声音。
“保住它,一定保住它!”工友们高声回应。
吴鸣冈眼里起了血丝。拉齐旺礼到边上,他流着泪说:“涌水不会停,但是电已经停了。堵的办法,铁定徒劳无功!”
“难道隧道不要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但是今天,我们损失了三个兄弟!”
“所以不能有第四个!”
齐旺礼哽咽着下达了撤退命令。
一步三回头,是他和他们最后的倔强。
水还得堵,只不过,主战场转移到了洞外。山上的水从地表渗透下去,此长彼消,周边老百姓的庄稼没了水喝。技术人员拿出治理方案,地方政府组织力量,千方百计围堵。
实在堵不住的,便“劝”——“劝”它改个道,井水不犯河水。正洞与低处平导间每隔百来米有一个横向通道,涌水引进平导,施工就没了干扰。
抽排积水,小排量抽水机换了大排量的,排水管由小口径改为大口径。一个抽水站,八台抽水机,工人昼夜不休。
上一个工班还没撤退,下一个工班顶了上来。接力排水,张宝图轮到几回。水后退一步,身子骨就轻了几斤,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他也说不清楚。
1966年6月,沙马拉达隧道正式贯通,南北两路大军胜利会师。
现场测量的结果,王永国难以置信:隧道全长六千三百七十九米,两条中线相对偏差,只有八毫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