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管石头的人(2)

书名:大成昆本章字数:2481

一次浆砌作业,遇上掉石头,二十出头的魏忠祥躲避不及,从几百米高处滚到道床。听说有人从山上跌下,摔得面目全非,家属们想去现场,一个个都软着腿。看到戴启宽好手好脚回家,妻子散掉的魂魄依然没有聚拢。这一次她铁了心:一家老小,必须回内江去。

戴启宽当然知道自己是在血盆里面抓饭吃,他也知道,自己为的不只是一口吃食。心里有底气,中气便足:“成昆线有多重要,你也知道。”

妻子话没出口泪先流:“成昆线重要,婆娘娃娃不重要?其他人还有个星期天,你一年停不了五天工,害得我一年里有三百六十天提心吊胆。”

戴启宽赔笑道:“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

妻子才不看他,而是看着门洞:“每天出门,走个路都是冒险。今天好好的,明天是不是好好的,天知道。”

戴启宽的目光和声音,一起柔软下来:“就凭两个娃娃这么逗人爱,老天爷也不忍心收我。”

妻子的哭声汹涌起来:“还晓得你有两个娃娃?老天爷真要晓得心软,就不会收走魏忠祥。人家那样年轻,人又好!”

说着说着又扯到离婚。尼日三年,这话她说了不下十回,每次都“说话算数”。这一回,她没有说那四个字,他却真真切切听到了。语气、声调、眼神,她第一次把离婚这件事说得比纸轻薄时他感受到的沉重,都是在死心塌地走向一个不可逆转的事实。

那是一个无眠夜,是席棚里的一家四口,最后一次共处。

妻子就要离开尼日,离开他了。一起离开的还有儿子。此去再无归期,儿子哭了,戴启宽也在流泪。模糊的身影越来越显得遥远,戴启宽想追上去,脚下却生了根。

好像没有比老昌沟两侧施工难度更高的山了。

巉岩上明晃晃挂着九块孤石。石头下方,是一线天桥。任何一块巨石脱落,对这座国内最大跨度空腹式铁路石拱桥,都是灭顶之灾。

撬,容易打草惊蛇。

炸,一声炮响过后,只怕有一串惊雷。

那就撑吧,硬撑。在石头下打出深孔,嵌入钢轨,再用混凝土,把钢轨、石头、山岩凝为一体。

桥两端是绝壁,人没长翅膀,石子、河沙、水泥没长腿。工区一般不会为一次作业修一条路,但是这里情况不一般,没有路这个“1”,后面都是“0”。

一条羊肠小道从相邻的长河坝站修过去。路长两公里,还剩最后三十米时,又是一道绝壁。

越过绝壁,只能搭云栈,在岩石上凿出孔穴,横插木桩,平铺板材。

支撑架是钢轨裁切成段,每段长六七米,重三百多斤。推、拉、扛、背,长河坝到老昌沟,每根钢轨运过去,都要闯过八十一道难关,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没有人怯场惜力,掌心里的钢轨,肩膀上的钢轨,一米米向前挺进。

九块孤石被镇住,离预定工期还有二十五天。

离开老昌沟,来到赵坪山。初来乍到,戴启宽想起、理解、接受了这句话:山外有山。

赵坪山海拔接近三千米,山顶到山脚,落差两千多米。

山上滚落的石头着实不少。旅客受伤、经行列车叫停的情况不时遇上,站安全哨的工作人员屡次遇险。

白清芝也曾愁肠百结。尼日一带虽说无路可走,攀爬也好,绕道也好,临时挖个踮脚坑也好,横下心总可以闯一闯。到了这里,却是一身闯劲没处使。就好比一个人无船、无筏、无桥,却要横渡长江。

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摄制、1974年国庆节上映的纪录片《成昆铁路》,全长六十三分钟,白清芝看了不知多少遍。其中,乌斯河隧道修建那部分,每帧画面他都烂熟于心,每句解说词他都倒背如流。乌斯河离赵坪山只有几十公里,铁道兵征服乌斯河隧道,仿佛就在昨天,就在眼前。

成昆铁路全线,乌斯河隧道因修建难度太大,最后开工。

四百四十米长的隧道,全程穿过沙子、卵石混为一体的堆积层。没有水的情况下,堆积层坚硬如铁,有水搅和则成了泥,成了嫩豆腐。

硬好办,有炸药雷管对付它。最难拿捏的是“嫩豆腐”,炸药、雷管徒奈其何,风枪、钢钎、二锤,完全派不上用场。

能用的工具无非是扒钉。别的地方打洞钻山,这里给大山开腔做手术。

塌方随时可能发生。蹲着、躺着,挖着、刨着,一股泥浆钻出来,把人冲倒、埋掉。扶起、挖出战友,战士们用肩膀封堵决口,用草堵塞漏洞,个个都是千斤顶。

那时候,修建乌斯河隧道的铁道兵战士,一句话喊得震天响:“问我工作苦不苦,心中装有七亿五,为了祖国修铁路,越是辛苦越幸福!”

“现在,到了我们接受考验的时候,”回放完《成昆铁路》,白清芝对兄弟们说,“为了守好成昆线,越是艰险越向前!”

一线天桥上方,曾经与世隔绝的古路村,村民脚下的路由岩窝、山藤进化为嵌在绝壁上的道道天梯。征服赵坪山,只有发扬成昆精神,只能取法古路村。

搭天梯也是悬空作业。赵坪山夏天都是光秃秃的,时值冬天,远远看去,简直是一片耸立的戈壁。岩缝里倒是有一棵崖柏,离地十多米。抠着岩缝上去拴安全绳太冒险,白清芝迟迟下不了决心。班长张德敏也没多说一句话,三两下脱光上身,胸膛贴在岩壁。两脚一踮,张德敏的十指,抠紧了一道石缝。十指上的重量转移到脚尖,张德敏腾出双手,展开了新一轮攀登。攀爬的速度稍快一些,张德敏就是一只壁虎了。然而,壁虎有天然的黏附能力,张德敏对抗地心引力则百分百依靠体力。工友们屏住了呼吸,他们怕呼出的气变成风,此刻,每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取人性命……

天梯只是“路”,岩上作业,在垂直于“路”的云栈上进行。那天,搭设云栈的领工李连勤,耳边响起雷鸣。太阳正火辣辣地照在身上,怎么会雷吼地动?有石头从上面砸下来了,倘是慢上半秒明白过来,李连勤那天就会摔成肉饼。所幸他反应快,眼尖,又跟着满山猴子练就了飞檐走壁的本事,纵身跃上了另一条栈道。

隔三岔五有工友遇险。有人失足摔断肋骨,有人被猴子拿石头揭开头皮,有人刚在云栈上拴好安全带,木板就被落石击断……这类事情,他们不对家人讲。讲不完是次要的,主要是怕家人担心,怕“常在河边走”和这句话的下一句,猛兽般奔跑出来。

四位工友永远留在了赵坪山上,包括张德敏,包括白清芝。

1984年,工区启动半机械化作业,部分区域可以通过架在半山的索道运送沙石水泥。也是这年秋天,外号“飞虎”的小刘正操作绞盘,猴子朝他扔来石块。情急之下,小刘本能地扔掉绞棒,快速躲到一边。这一来,悬在钢绳下的吊斗和吊斗里的石子开始自由落体,正常绞动时比秒针转得还慢的绞棒瞬间提速,转成一个飞盘。千辛万苦架起来的架空索道即将毁于一旦,比这严重百倍的是,索道下方有工人,有铁轨,吊斗、索道砸下去,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