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的眼(2)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要不然隧道里也不会每隔三十米建起一个避车洞。罗成往前走,抓着他的手的章显容跟在身后。眼前漆黑一片,一片漆黑中,现出针眼大的亮点。知道那是隧道口,章显容高悬的心开始往下回落。罗成却突然发力奔跑,把章显容拖进避车洞。火车进了隧道,章显容听到风笛才反应过来,而罗成得到的消息,来自比火车跑得更快的风。
1989年10月,章显容结婚了,丈夫是九十七公里外的柏村工区线路工。考虑到他们聚少离多,章显容又怀了孩子,结婚第三年,组织上把她调到K246看守点。
K246距柏村站三公里,守护着王村棚隧道、大火夹1号隧道间三百多米线路。去看守点要穿过四座隧道,最长的海满隧道一千二百五十米。
还是白天一个人,晚上两个人。
还是每小时巡查一次线路。
还是只有在列车抵达前,才有人同她说话。
每天上行、下行的快车、慢车、货车加起来七十多趟。每一趟,还是火车司机说两句,她说一句:
“K246看守点,×次列车通话。”
“K246看守点正常通过!”
“明白!”
火车从一个山洞钻进另一个山洞,章显容收起信号旗,看守点回归山高海深的宁静。世间所有声音好像都葬身在了车轮底下,又或者章显容收起信号旗的动作,被天地间一切事物理解为了“保持肃静”。
看守点不能看书,不能打毛线,不能干其他。巡查一次线路大约十分钟,空出来的时间,要么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要么对背着小青蛙的大青蛙美言几句,要么感叹一朵无名小花的开放不声不响,而它的消逝同样无声无息,要么盯着看守屋旁那株碗口粗的香樟树好一阵发呆:一生站在这被人忽略的小山坳里,你可觉得寂寞?
不过,就要当妈妈的章显容,没那么孤单了。迎送列车时有人陪着她,巡查线路时有人陪着她,吃饭睡觉时有人陪着她,就连落在蚂蚁、青蛙、野花和门口香樟树上的目光,也不再是一股道而是两股道了,寂寞感哪还好意思轻易打扰她。难怪了,来到K246六个月后,正式成为母亲的六天前,丈夫要章显容请假待产,她还顶了一句:“我们点上的周龙英,生小孩头一天才回的家。”
章显容当妈后胖了一圈,回到看守点的她,寂寞感也像喝足鸡汤,胖了一圈。
小心肝住身体里时,不论章显容干什么,都有人同她做伴。产假结束,空下来的每一分钟,她心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被思念挤满。女儿四岁后,她见一面就更难了。柏村站旁只有三户人,连个小卖部都没有,就别说幼儿园了。成昆线上的孩子,百分之九十由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带大。章显容的母亲住在乐山,章显容的女儿,依例送到乐山。把可以攒的假攒到一起,一年到头,她也回不了乐山几次。日久天长,明明章显容有一个女儿,女儿却说自己没有妈。这句话女儿对同学说过,记在日记本上,当妈的凑巧看到。
被女儿埋怨的章显容嫌弃起了自己。自己太平凡,太普通,平凡得不如道床上的枕木,山崖上的石头。是的,铁轨还能供火车通过,石头还有人成天盯着,自己有什么用?这样的存在是不是存在?这样的活着算不算活着?章显容越想越自卑,越后悔没有在十八岁那年说走就走,在离两条铁轨越远越好的地方,安置理想和人生。想当年,自己是同情和心疼过王其伟、吴兴秀的,她为他们后怕,同时也暗自庆幸,承受风险的不是自己。但是现在,她羡慕起了他们,同情并心疼自己,和考验面对面过招,一次机会都不曾有过。
章显容驻守K330的一天深夜,一百多公里外的K479看守点下起瓢泼大雨。除了雨水,从天而降的还有石头。当班的王其伟正在清理落石,泥浆冲上道床,进了道心。
这是灾难爆发的预警,泥石流到来的信号!开往成都方向的541次列车马上就要过来,王其伟全速冲进隧道,及时叫停了列车。没有一点停顿,他转身冲向另一座隧道。隧道尽头是板凳桥,板凳桥对岸,立着通话桩。凉红站、埃岱站当即封锁区间,一辆客车、一辆军列紧急停靠。
斯斯足1号隧道附近,十天前才成功拦停了一辆列车的看守工吴兴秀,再次与雷雨正面遭遇。听见石头砸得铁轨咣当作响,吴兴秀闪避着冲向通话桩。甘洛站、埃岱站接到电话,紧急叫停了经行列车。大约就是这时,小屋被山石攻破,吴兴秀的饭盒成了铝皮一张。
章显容当然不想“敌人”把亮晃晃的匕首横在自己脖子上。她只是想,每年4月到10月,西昌工务段几百名看守工披挂上阵,严防死守,说明“敌人”一直在,一直没安好心。如果“敌人”突然袭击,必须正面迎战,她希望披挂出征的机会属于自己——那是一个战位的价值,一个士兵的荣耀。
这一天真的来到了K2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