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与告白(1)
晨风摇晃着他的白发,旭日光影将他挺拔的身躯拉成一段长轨。下车,入园,拾级而上,移步高高耸立的革命烈士纪念碑前,老者走得庄重沉稳,每往前一步,似乎都在跨越一段遥远、漫长的岁月。
多年以前,德昌县烈士陵园的守墓人就能叫出他的名字:蔡方鹿。
献花。
鞠躬。
默哀。
宣誓。
蔡方鹿两侧和身后,是一张张恭敬、虔诚的面庞。当他开口讲话,时间的长河,奔涌在他的眼底。
“亲爱的长眠在德昌的战友,亲爱的兄弟!今天,蔡方鹿和四川师范大学部分研究生,以及其他朋友,又来看望你们。今天,我们深切怀念长眠在成昆铁路沿线的战友,你们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你们与祖国山河同在……”
2022年7月1日,德昌县烈士陵园一百五十三座墓碑下方的英灵,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安息吧,亲爱的战友,明年还来看望你们!”
自2009年起,除了2020年,四川师范大学荣誉教授蔡方鹿每年都率研究生开展“重走成昆路,再寻铁兵魂”暑期实践活动。十三个年头,一百五十五人次与他同行,包括两次随行的美国麦卡利斯特大学历史系主任、世界铁路史研究专家孟洁梅教授,包括个别硬“挤”进来的校外师生。
若非名额有限,这个队伍不知会有多大。蔡方鹿很欣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安眠于德昌县烈士陵园的梁国仁,1968年3月和蔡方鹿一起从成都三十一中入伍参加铁道兵,来到成昆线。次年9月6日,汽车侧翻,轨料砸中梁国仁,导致内脏破裂。每一次来,蔡方鹿都把当年的同学介绍给今天的学生,然后,单独和老同学聊上一会儿。
聊点儿什么呢?当然是从成昆线说开去——
“兄弟,中国铁建,前身就是我们铁道兵。今天,他们是全球最具实力和规模的特大型综合建设集团之一,经营范围遍及全球一百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
“兄弟,成昆铁路设计单位铁二院,也是成昆铁路复线的设计单位。2007年2月,铁二院更名为中铁二院。几十年来,他们勘察设计了代表当今铁路行业一流设计水平的武广、郑西、福厦高铁,以及浙赣、成渝、西成、成兰等重要铁路干线、支线上百条,是国内唯一两次荣获国家最高科技进步奖的勘察设计企业。
“兄弟,中铁二局——当年的铁二局——如今总资产超一千一百亿元,年综合生产能力达一千亿元。他们先后参与了一百多条重大铁路建设,共计一万四千余公里,参与了二百多条高速公路、二十余项水利工程、十多个机场港口、数千项市政工程建设,足迹遍布世界。曾经参建坦赞铁路的中铁二局,最近几年参与建设的非洲首条跨国电气化铁路亚吉铁路,被誉为‘新时期的坦赞铁路’。
“兄弟,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去年12月3日,中老铁路建成通车;今年年底,成昆铁路复线也要正式通车。北连首都,南接东南亚,新成昆不光连通‘一带一路’,还像一面镜子,折射出中国百年的奋进历程。你可知道,新成昆铁路所需的十四点一万吨钢轨,全部由攀钢独家供货。四十八年前,攀钢生产出第一支钢轨。现在,攀钢钢轨第五代产品成功出口海外市场。按照不同的应用场景,攀钢在高速系列、重载系列、道岔系列、港口起重以及城市轨道交通等方面,都有了成熟可靠的拳头产品。全国每三公里铁路钢轨,就有一公里产自攀钢。
“兄弟,说到攀钢,当然要说说攀枝花。这地方当年是荒山野岭,现在可了不得。向北,融入成渝地区双城经济圈;向南,携手东盟,拥抱东南亚。这个火车拉来的城市,因三线建设而生,因攀钢而兴。当年,她承载着共和国最初的强国梦;如今,英雄的攀枝花人民,又肩负起了建设共同富裕试验区的光荣使命。
“是的,兄弟,这些都是成昆线上走出去的队伍,都是成昆精神的继承人。我们这辈人创造了属于我们的历史,但今天我们也要向他们鼓舞人心的成就、勇往直前的精神致敬!”
从烈士陵园出来,一行人去了金沙隧道。为隧道施工献身的英雄的故事,征服通天洞的过程,自己如何从“胆小鬼”成了“鬼都怕”,蔡方鹿先是如数家珍地讲起,再是画龙点睛:“幸福来之不易,吾辈更当自强。”
“第二课堂”也是“流动课堂”。这天下午,德昌县城一间茶馆,原铁十师四十八团八连战士罗志明、原铁二师八团女子民工队何美幻、原铁十师五十团民工三中队陈木生,成了“客座教授”。
峨边境内的三角石隧道石质破碎,1965年7月,一次隧道塌方,埋了七名战士。时隔不久,隧道再次塌方,三十七名战士被困。救援进行了一天一夜,积水不断上涨,一点点淹到腰部、胸部。无边黑暗中,空气越来越稀薄,呼吸越来越急促,活着出去的机会,越往后越显得渺茫。排长让战士们吐出心里的话。战士罗泽安第一个开口:“我们修的是成昆铁路,我们是光荣的。”战士王德康接着说道:“当兵的人,死在战场上,值!”就是这时,洞外抢险的突击队成功打开一个缺口,战士们得以死里逃生。当这段往事在罗志明的讲述中复活,讲的人和听的人,莫不为之动容。
何美幻用温和却不失激情的声音,为昔日“民工队”画像。清理坟场、打地基、搭帐篷她都干过,后来挖沙抬石头,班长是铁道兵。男民工干的活儿比女民工重,比如四个人将一块大石头抬到不能再高,手松石落,成了不烧油的“压路机”。早上出来,天黑收工,每天七毛钱,照样干得开心。
1966年12月,铁道兵部队到资中招民工,陈木生报名参加,分到西昌县经久公社。打碎石是他干得最多的活儿,其次,就是两个人抬着柳条编的装了土石的箩筐,当压路机用。1969年夏的一天,陈木生用翻斗车转运材料。再推一趟石头就是饭点,想着馒头在碗里等自己,陈木生不怎么迈得动的双腿又有了力气。前方是个陡坡,陈木生提前助跑。眼看就上顶了,一块石头,让他跌了一跤。失控的翻斗车倒退回来,一个车轮,轧在他的左脚。陈木生一年后才瘸着拐着出了西昌陆军四十五医院大门,今天,一块钢板还留在他的脚踝部位……
岁月掩盖了疼痛,说这些的时候,陈木生脸上,安恬的笑意若隐若现,如鱼贴着水皮在游,如太阳躲在薄云背后,“人老了,跟着我五十多年的钢板,离分家不远了!”
蔡方鹿重复起曾经有学生问过陈木生的话:“如果有来生,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陈木生的回答和当年一样:“当铁道兵——穿军装的铁道兵!”
“课堂”搬到锦川乡金沙村,九十三岁的村民王文礼张口就说:“即使是身上的肉,铁道兵也舍得割给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