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内圣之学(1)
《庄子·天下》说:“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如果说先秦时期“内圣外王”即圣德王功之学,处于“暗而不明,郁而不发”的状态,那么,到宋代其情形则大不相同了。理学家对此阐发甚详,倡之最力,几乎都以此相标榜。程颐曾把邵雍之学概括为内圣外王之学,他说:“尧夫内圣外王之学也。”其他理学家几乎都把圣德王功之学作为构建其思想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张栻的圣德王功之学内涵极其丰富,然撮其要旨,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内容——内圣之学和王功之学。
圣人,是中国思想史中颇具特色的一个概念。早期儒家的圣人,涵盖古代的杰出人物,即指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等。提出“圣王”,本义是早期儒家为后王塑造的一个榜样,并以此作为约束和限制后王的一种规范和准则。我们知道,儒家是主张大一统的,主张国家统一和民族独立,然而国家统一和民族独立必须有一个标志,或者说要有一个代表,他们认为君主就是此代表。因此,忠于国家民族总是与忠君联系在一起,为了维护前者,儒家主张尊君,并极力推崇君主的权威。在儒家看来,为君者必须具备下列条件:第一,受命称王者必须是圣人,要像禹、汤、文、武一样,否则,不能成为君主;第二,为君者必须顺乎民意,如《尚书》所说那样,“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君主必须为民做主,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第三,为君者必须具有极高的道德境界,有严格的道德修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仅能成为典范,而且孜孜以求不断改造。以上就是儒家理想中君主的一种形象。
因为受命称王必须具备上述条件,所以这实际上也就是对君主权力的一种限制。“圣人”就是在此情况下提出的,儒家认为古圣先王具备上述的人格,体现了上述为君者的条件,故将其尊奉为圣人。先王为后王树立了典范和榜样,因此后继者必须法先王。所谓“法先王”,并不是要复古和倒退,其本意是要后王效法先王的榜样,以禹汤文武的榜样为榜样,以先王的人格为人格,总之凡受命称王者一定是圣人。虽然早期儒者对先王即圣人的描述加入了他们理想化的色彩,似乎有点谈高说妙,然而古代是否真正存在如儒者所描述的圣人却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他们提出了为王者必须具备圣人的条件,这无疑为后王树立了一面镜子,提出了衡量王者人格的一个标准。自古以来,中国的皇帝总要为自己冠上一个使人畏缩的“圣”字,即所谓圣旨、圣谕、圣恩、圣言、圣功等,把自己装扮成超凡入圣的王者。然而是真圣还是假圣,儒者为此提出一个衡量的标准,提出了圣人的概念。借助先王,实际上是为后王立法,尊奉先王,实际上是对后王权力的一种限制。虽然古代社会限制君主的权力是极其有限的,然而中国古代圣人概念的提出对无限膨胀的君主权力也起到了限制作用,至少起了某种舆论监督的作用。
正是出于儒家在政治上限制君主权力的需要,因此历来儒家对以阐述圣人人格为主旨的圣学颇为重视,从而形成了一套圣人理论,尤其是新儒学即理学,可以称为圣人之学。在此基础上还建立了道统论,除了早期儒者所列的先王,还增加了孔子、孟子等儒家的代表人物。把孔子这类非君的人列入圣人行列之后,圣人就越来越理想化了,几乎成了一种超凡入圣而完美无缺者,集人世间一切美好的属性于一身,成为人之上的超人,近乎宗教所描绘的神。时代虽然在不断推移变化,但只要人间还存在着君主,则此圣人之学在中国古代社会始终不衰。
张栻的内圣之学是从以下两个方面展开的:
(一)内圣的构成要素
张栻的圣人之学的一个突出特点,是始终把圣人当作一面镜子用以对照时君,使其形成人格上的强烈反差,并且以此阐述了内圣的构成要素。
首先,张栻认为南宋皇帝虽然有规划之劳,日夜孜孜,然王功不立,山河破碎,朝纲不振,其原因乃在皇上内圣不立,不具圣德。他上疏孝宗说:“亦有私意之发以害吾之诚者乎?”奉劝孝宗以“胸中之诚有以感格天人之心,而与之无间也”。这就是说,君主治理江山首先要培养自己的内圣品德,为此他上书屡言皇帝必须“修身务学”。像早期儒家提出的法先王一样,张栻通过对秦汉历史兴衰的检讨也得出了效法先王的结论。他说:
秦汉以来,言治者汩于五伯功利之习,求道者沦于异端空虚之说,而于先王发政施仁之实,圣人天理人伦之教,莫克推寻而讲明之。故言治者无预于学,而求道者反不涉于事,孔孟之书仅传,而学者莫得其门而入,生民不克睹乎三代之盛,可胜叹哉。
且不说张栻对此历史评价是否正确,但他指出秦汉以后没于“圣人天理人伦之教”,与其说是论古,倒不如说是论今,也就是说当今“求道者沦于异端空虚之说”。既然圣学不明,那么当今也就没有圣人了,由此他率直明言:
嗟乎!自圣学不明,语道者不睹夫大全,卑则割裂而无统,高则汗漫而不精,是以性命之说,不参乎事物之际,而经世之务,仅出乎私意小智之为,岂不可叹哉!
如果联系到南宋朝廷把杭州作汴京,不思家国之仇,张栻叹于当世“仅出于私意小智之为”,不是无针对性的。圣学犹如一面镜子,起到对照、鞭策后王的作用。很显然,此圣人之学不是针对一般人的,而与其倡说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样,是针对最高统治者的。修身旨在铸造内圣的品德,那么内圣的内涵是什么?张栻由此提出了内圣的构成要素。他说:
学者潜心孔孟,必得其门而入,愚以为莫先于义利之辨,盖圣学无所为而然也。无所为而然者,命之所以不已,性之所以不偏,而教之所以无穷也。凡有所为而然者,皆人欲之私,而非天理之所存。此义利之分也。自未尝省察者言之,终日之间鲜为不利矣,非特名位货殖而后为利也。斯须之顷,意之所向,一涉于有所为,虽有浅深之不同,而其徇己自私则一而已。如孟子所谓内交要誉恶其声之类是也。是心日滋,则善端遏塞,欲迩圣贤之门墙以求自得,岂非却行以望及前人乎?使谈高说妙不过渺茫臆度,譬犹无根之木,无本之水,其何益乎?学者当立志以为先,持敬以为本,而精察于动静之间,毫厘之差,审其为霄壤之判,则有以用吾力矣。学然后知不足,平时未觉吾利欲之多也。灼然有见于义利之辨,将日救过不暇,由是而不舍,则趣益深,理益明,而不可以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