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苦难的岁月(1)

书名:敦煌的光彩本章字数:2218

池 田:1985年秋,先生送给我一幅精美的油画,题名为《雪中的莫高窟》。现在,这幅画已作为珍宝存放在我们的纪念馆里。画上有您的亲笔题词:“回顾五十年敦煌历史。”我又不由得想起先生与敦煌共度的坎坷人生。

常书鸿:我送给先生的画描绘的是莫高窟的“九层楼”。我对九层楼怀有特别深厚的情感。当时,我第一次骑骆驼向莫高窟进发,到最后几公里处,眼前豁然开朗:在那沉沉如睡、静静欲眠的树林中,九层楼倚着山势傲然挺立。曾在巴黎伯希和的图录中见到过的九层楼,这时真正伫立在我面前。从那以后的半个世纪,我是踩着九层楼的风铎声走过来的。尤其是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独自一人躺在床上,仰望深青色的夜空,明月皎皎,风铎阵阵,它们仿佛在责问我:“你对敦煌艺术的保护和研究工作,干得怎样了?”在“文化大革命”中,我与家人饱受离别之苦,每逢我夜不成寐时,风铎的声响便远远传来。那种凄凉的声音给我以安慰,给我以希望,也促使我振作起来。

池 田:您就像怜爱自己的孩子那样,从心里热爱敦煌。先生这种淳厚的感情和九层楼画面中的寓意深深地撞击着我的心扉。或许,像常先生这样的人再也不会有了,我觉得,先生与敦煌有种难以言说的缘分。

常书鸿:在我坎坷的人生中,九层楼曾给予我无限鼓舞,因此,我喜欢画九层楼。尤其是新雪初霁,九层楼格外耀人悦目。我送给先生的那幅九层楼正是如此。画上有这样的题词:“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这幅画也寄托着我的希望,就是像莫高窟的九层楼那样,不畏风沙雨雪,希望敦煌——这座艺术宝库的不朽价值永远铭刻在历史深处。这也是我发自内心的祝愿。

池 田:谢谢常先生的真情厚意。莫高窟的名字寓有“沙漠高处之窟”的含意,从先生刚到那里的情况来看,莫高窟作为“陆中之岛”,那里的生活如衣、食、住、行,无论哪一样大概都是初次体验吧!

常书鸿:莫高窟就像孤岛一样,所有的生活用品都必须到15公里以外的县城才能搞到。那时,我住在中寺的后庭,过去是为参拜者修建的。寺里没有床,我用土砌成砖状,然后用它垒成睡觉用的台子,在上面铺了草席,再往草席上面放些麦秸,最后敷上布作为睡铺。凳子也是用土做的,只不过外面涂了一层石灰。当时窗子特别小,又没有电灯,只好在碟子里倒上油,用茎心做灯芯。不过,这种灯的光线特别弱,风一吹马上就灭。过了一段时间后,从敦煌县城买到了苏联制造的石油灯。这种灯有玻璃罩子,可以挡风,而且,光线也亮多了。

池 田:那吃饭问题怎么解决呢?

常书鸿:到达敦煌的当天,本来预定去敦煌县城买锅、碗、筷子之类的用具,可没想到,到那里的前一天,县城被土匪抢劫了,城里的店铺全部停止营业。结果,什么也没买到。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只好用沙漠中一种名叫红柳的树枝做成筷子,又从喇嘛僧那里借来锅、碗,煮了些面条下肚。当时,只有一碟醋和一碟咸菜。

池 田:附近有人居住吗?

常书鸿:当时,画家张大千先生住在上寺,与中寺仅有一壁之隔。张大千先生很了解我的贫困生活,不时招待我,给我弄些好吃的。

从那以后,我逐渐习惯了沙漠生活,并且开始养羊,每天挤奶。我还吃了一种从戈壁沙漠中采来的“沙葱”,这种葱比普通的葱味道要好一些。

池 田:冬天特别难挨吧,又是在沙漠中,您是怎样度过的呢?

常书鸿:敦煌的冬天特别寒冷,经常冷到零下20多摄氏度,没有厚厚的棉大衣是过不了冬的。我从市场上买来游牧民做的老羊皮大衣,这种大衣的领子和衣边有红色或绿色的布边装饰,穿着它,看起来如同游牧民一样。

池 田:刚才,先生提到张大千先生,据说他在调查完莫高窟,临走时对您说:“我先走了。你还要在这里进行无限期地研究和保护,真是和无期徒刑差不多啊!”当然,这也许是幽默,但从“无期徒刑”这个词来看,先生当时的生活状况是多么严酷啊!

常书鸿:那是开玩笑。不过,我想这并不过分。但是,从当时的心境来说,如果能在这个古代佛教文明的海洋里被判无期徒刑的话,我也会乐意接受的。

池 田:那就让我把先生的伟大信念和业绩介绍给众多的日本青年们吧。敦煌是伟大的历史宝库、人类文化遗产的珍珠,您对敦煌艺术保护和研究的生活犹如一首诗,给我们展示了一个无限辽阔的梦。

常书鸿:谢谢。

池 田:莫高窟开凿于沙漠之中,长年被流沙掩埋,受风沙侵蚀,长年累月地闲置着,大有濒于倒塌的危险。在这种状况下,为了保护和修复石窟及窟内的壁画和塑像,常先生是从哪里着手工作的呢?

常书鸿:为了保护和修复莫高窟,我先从植树入手。植树后可以阻挡土沙崩塌。然后建造土墙,防止动物啃噬树木或窜入洞窟。为了阻止沙土流入洞窟,我还在周围设了围墙。

池 田:先生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修复莫高窟大业的情景幕幕展现在我的眼前。那么,生活用的“水”,先生是怎样解决的呢?

常书鸿:莫高窟的水是从30公里外流来的。但水中含有矿物质,太阳一晒马上就起化学反应,水变得非常苦涩,即使是被称为“甘水井”里的水也不例外。只不过那口井日照时间短,水苦的时间也比较短,因此,我每天都在太阳升起前便去井里打水,然后把它贮存在器皿里,这样一天的饮水便有了着落。

我们确信深层有地下水,便开始掘井,试图找到地下水,可是很多年都没有成功。1962年,终于在洞窟前十几米外的深层发现了地下水,但检验的结果是水质不好,不能做饮用水。此后,掘井的工作仍在进行。经地质队调查,1980年以后,我们最终在莫高窟找到了可以饮用的地下水。不过,这种水仍不能直接饮用。

池 田:我想,先生为了健康问题一定也操过不少心吧!

常书鸿:水的确是个大问题,一旦出现了病人就更不好办。在那里曾发生过好几起生命濒临死亡的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