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1)
第四回 中既将薛家母子在荣府内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则暂不能写矣。此等处实又非别部小说之熟套起法。
如今且说林黛玉。【眉批】不叙宝钗,反仍叙黛玉。盖前回只不过欲出宝钗。非实写之文耳。此回若仍续写,则将二玉高搁矣,故急转笔仍归至黛玉,使荣府正文方不至于冷落也。今写黛玉神妙之至,何也?因写黛玉实是写宝钗,非真有意去写黛玉,几乎又被作者瞒过。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妙极!所谓一击两鸣法,宝玉身分可知。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此句写贾母。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此句妙,细思有多少文章!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总是奇峻之笔,写来健拔,似新出之一人耳。【眉批】此处如此写宝钗,前回中略不一写,可知前回迥非十二钗之正文也。欲出宝钗便不肯从宝钗身上写来,却先款款叙出二玉,陡然转出宝钗,三人方可鼎立。行文之法又一变体。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此句定评,想世人目中各有所取也。按黛玉、宝钗二人,一如姣花,一如纤柳,各极其妙者,然世人性分甘苦不同之故耳。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将两个行止摄总一写,实是难写,亦实系千部小说中未敢说写者。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此一句是今古才人同病。如人人皆如我黛玉之为人,方许他妒。此是黛玉缺处。宝钗却浑然不觉。这还是天性,后文中则是又加学力了。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四字是极不好,却是极妙。只不要被作者瞒过。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如此反谓愚痴,正从世人意中写也。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与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八字定评,有趣。不独黛玉、宝玉二人,亦可为古今天下亲密人当头一喝。【眉批】八字为二玉一生文字之纲。这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气的独在房中垂泪,“又”字妙极,补出近日无限垂泪之事矣。此仍淡淡写来,使后文来得不突然。宝玉又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又”字妙极!凡用二“又”字,如双峰对峙,总补二玉正文。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来。
因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元春消息动矣。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是日,先携了贾蓉夫妻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随笔带出,妙!字义可思。游玩。先茶后酒,不过皆是宁、荣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这是第一家宴,偏如此草草写。此如晋人倒食甘蔗,渐入佳境一样。
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一回再来。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又向宝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借贾母心中定评。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又夹写出秦氏来。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
当下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一幅画贴在上面,画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也不看系何人所画,心中便有些不快。【眉批】如此画联,焉能入梦?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看此联极俗,用于此则极妙。盖作者正因古今王孙公子,劈头先下金针。
既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可往那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吧。”宝玉点头微笑。有一个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房里睡觉的理!”秦氏笑道:“嗳哟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呢,就忌讳这些个!上月你没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虽然与宝叔同年,两个人若站在一处,只怕那个还高些呢。”又伏下一人。随笔便出,得隙便入,精细之极!【眉批】伏下秦钟,妙!宝玉道:“我怎么没见过?你带他来我瞧瞧。”侯门少年纨袴活跳下来。众人笑道:“隔着二三十里,往那里带去?见的日子有呢。”说着,大家来至秦氏房中。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了人来。此香名引梦香。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进房如梦境。〇刻骨吸髓之情景,如何想得来,又如何写得来?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妙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
艳极,淫极!已入梦境矣。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设譬调侃耳。若真以为然,则又被作者瞒过。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阳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摆设就合着他的意。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一路设譬之文,迥非《石头记》大笔所屑,别有他属,余所不知。于是众奶母伏侍宝玉卧好,款款散了,只留袭人、一个再见。媚人、二新出。晴雯、三新出。名妙而文。麝月四新出。尤妙。看此四婢之名,则知历来小说难与并肩。四个丫鬟为伴。【眉批】文至此不知从何处想来。秦氏便吩咐小丫鬟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细极!
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此梦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竟不知立意何属?惟批书人知之。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一篇蓬莱赋。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总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一句忙里点出小儿心性。正胡思之间,忽听山后有人作歌曰:
春梦随云散,开口拿“春”字,最紧要。飞花逐水流。二句比也。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将通部人一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