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5)
且说宝玉近因家中有这等大事,贾政不来问他的书,一笔不漏。心中是件畅事;无奈秦钟之病日重一日,【眉批】偏于极热闹处写出大不得意之文,却无丝毫牵强,且有许多令人笑不了,哭不了,叹不了,悔不了,唯以大白酬我作者。壬午季春,畸笏。也着实悬心,不能乐业。“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世上人个个如此,又非此情钟意切。这日一早起来才梳洗完毕,意欲回了贾母去望候秦钟,忽见茗烟在二门照壁前探头缩脑,宝玉忙出来问他:“作什么?”茗烟道:“秦相公不中用了!”从茗烟口中写出,省却多少闲文。宝玉听说,吓了一跳,忙问道:“我昨儿才瞧了他来,点常去。还明明白白,怎么就不中用了?”茗烟道:“我也不知道,才刚是他家的老头子来特告诉我的。”宝玉听了,忙转身回明贾母。贾母吩咐:“好生派妥当人跟去,到那里尽一尽同窗之情就回来,不许多耽搁了。”宝玉听了,忙忙的更衣出来,车犹未备,顿一笔方不板。急的满厅乱转。一时催促的车到,忙上了车,李贵、茗烟等跟随。来至秦钟门首,悄无一人,目睹萧条景况。遂蜂拥至内室,唬的秦钟的两个远房婶母并几个弟兄都藏之不迭。妙!这婶母、兄弟是特来等分绝户家私的,不表可知。
此时秦钟已发过两三次昏了,移床易箦多时矣。宝玉一见,便不禁失声。余亦欲泣。李贵忙劝道:“不可,不可。秦相公是弱症,未免炕上挺扛的骨头不受用,李贵亦能道此等语。所以暂且挪下来松散些。哥儿如此,岂不反添了他的病?”宝玉听了,方忍住。近前,见秦钟面如白蜡,合目呼吸于枕上。宝玉忙叫道:“鲸兄!宝玉来了。”连叫两三声,秦钟不睬。宝玉又道:“宝玉来了。”
那秦钟早已魂魄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气在胸,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看至此一句令人失望,再看至后面数语,方知作者故意借世俗愚谈愚论设譬,喝醒天下迷人,翻成千古未见之奇文奇笔。【眉批】《石头记》一部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必有之言,又如此等荒唐不经之谈,间亦有之,是作者故意游戏之笔耶?以破色取笑,非如别书认真说鬼话也。那秦钟魂魄那里肯就去,又记念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扯淡之极,令人发一大笑。〇余请诸公莫笑,且请再思。又记挂着父亲还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更属可笑,更可痛哭。又记挂着智能尚无下落,忽从死人心中补出活人原由,更奇,更奇!因此百般求告鬼判。无奈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咤秦钟道:“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岂不知俗语说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眉批】可想鬼不读书,信已哉!我们阴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你们阳间,瞻情顾意,写杀了。有许多的关碍处。”
正闹着,那秦钟魂魄忽听见“宝玉来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发慈悲,让我回去和这一个好朋友说一句话就来的。”众鬼道:“又是什么好朋友?”秦钟道:“不瞒列位,就是荣国公的孙子,小名宝玉。”都判官听了,先就唬慌起来,忙喝骂鬼使道:“我说你们放了他回去走走罢,你们断不依我的话,如今只等他请出个运旺时盛的人来才罢。”如闻其声。试问谁曾见都判来,观此则又见一都判跳出来。调侃世情固深,然游戏笔墨一至于此,真可压倒古今小说。这才算是小说。众鬼见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脚,一面又报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电雹,原来见不得‘宝玉’二字。调侃“宝玉”二字,妙极!脂砚。〇大可发笑。【眉批】世人见“宝玉”而不动心者为谁?依我们愚见,他是阳,我们是阴,怕他们也无益于我们。”神鬼也讲有益无益。都判道:“放屁!俗语说的好,‘天下官管天下事’,自古人鬼之道却是一般,阴阳并无二理。更妙!愈不通愈妙,愈错会意愈奇。脂砚。别管他阴也罢,阳也罢,还是把他放回没有错了的。”名曰捣鬼。
众鬼听说,只得将秦魂放回。“哼”了一声,微开双目,见宝玉在侧,乃勉强叹道:“怎么不肯早来?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千言万语只此一句。宝玉忙携手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只此句便足矣。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谁不悔迟!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此刻无此二语,亦非玉兄之知己。【眉批】观者至此,必料秦钟另有异样奇语,然却只以此二语为嘱。试思若不如此为嘱,不但不近人情,亦且太露穿凿。读此则知全是悔迟之恨。说毕,便长叹一声,萧然长逝了。若是细述一番,则不成《石头记》之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