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2)
宝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对镜,二人在镜内相视。此系石兄得意处。宝玉便向镜内笑道:“满屋里就只是他磨牙。”麝月听说,忙向镜中摆手,好看,趣。宝玉会意。忽听“唿”一声帘子响,晴雯又跑进来问道:麝月摇手为此,可儿,可儿。【眉批】娇憨满纸令人叫绝。壬午九月。“我怎么磨牙了?好看煞!咱们倒得说说。”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罢,又来问人了。”晴雯笑道:“你又护着。你们那瞒神弄鬼的,我都知道。找上文。等我捞回本儿来再说话!”说着,一径出去了。闲上一段儿女口舌,却写麝月一人。在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敝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可见袭人出嫁,虽去实未去也。写晴雯之疑忌,亦为下文跌扇角口等文伏脉,却又轻轻抹去。正见此时却在幼时,虽微露其疑忌,见得人各禀天真之性,善恶不一,往后渐大渐生心矣。但观者凡见晴雯诸人则恶之,何愚也!要知自古及今,愈是尤物,其猜忌嫉妒愈甚。若一味浑厚大量涵养,则有何可令人怜爱护惜哉!然后知宝钗、袭人等行为,并非一味蠢拙古版,以女夫子自居。当绣幕灯前、绿窗月下,亦颇有或调或妒,轻俏艳丽等说。不过一时取乐买笑耳,非切切一味妒才嫉贤也,是以高诸人百倍。不然,宝玉何甘心受屈于二女夫子哉?看过后文则知矣。故观书诸君子不必恶晴雯,正该感晴雯金闺绣阁中生色方是。这里宝玉通了头,命麝月悄悄的伏侍他睡下,不肯惊动袭人。一宿无话。
至次日,清晨起来,袭人已是夜间发了汗,觉得轻省了些,只吃些米汤静养。宝玉放了心,因饭后走到薛姨妈这边来闲逛。彼时正月内,学房中放年学,闺阁中忌针,却都是闲时。贾环也过来顽,正遇见宝钗、香菱、莺儿三个赶围棋作耍,贾环见了也要顽。宝钗素习看他亦如宝玉,并没他意。今儿听他要顽,让他上来坐了一处。一磊十个钱,头一回自己贏了,心中十分欢喜。【眉批】写环兄先赢,亦是天生地设现成文字。己卯冬夜。后来接连输了几盘,便有些着急。赶着这盘正该自己掷骰子,若掷个七点便赢,若掷个六点,下该莺儿掷,三点就赢了。因拿起骰子来,狠命一掷,一个作定了五,那一个乱转。莺儿拍着手只叫“幺”,娇憨如此。〇好看煞。贾环便瞪着眼,“六、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转出幺来。贾环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来,然后就拿钱,更也好看。说是个六点。莺儿便说:“分明是个幺!”宝钗见贾环急了,便瞅莺儿说道:“越大越没规矩,难道爷们还赖你?还不放下钱来呢!”莺儿满心委屈,见宝钗说,不敢则声,只得放下钱来,口内嘟嚷说:“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酷肖。连我也不在眼里。前儿我和宝二爷顽,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倒卷帘法。实写幼时往事,可伤。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宝钗不等说完,连忙断喝。贾环道:“我拿什么比宝玉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蠢驴!说着,便哭了。宝钗忙劝他:“好兄弟,快别说这话,人家笑话你。”观者至此,有不卷帘厌看者乎?余替宝卿实难为情。又骂莺儿。
正值宝玉走来,见了这般形况,问是怎么了。贾环不敢则声。宝钗素知他家规矩,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大族规矩原是如此,一丝儿不错。却不知那宝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想着:“弟兄们一并都有父母教训,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况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饶这样还有人背后谈论,此意不呆。还禁得辖治他了。”更有个呆意思存在心里。【眉批】又用讳人语瞒着看官。己卯冬辰。你道是何呆意?因他自幼姊妹丛中长大,亲姊妹有元春、探春,伯叔的有迎春、惜春,亲戚中又有史湘云、林黛玉、薛宝钗等诸人。他便料定,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因有这个呆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浊物,可有可无。只是父亲叔伯兄弟中,因孔子是亘古第一人说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听他这句话。听了这一个人之话岂是呆子?由你自己说罢。我把你作极乖的人看。所以,弟兄之间不过尽其大概的情理就罢了,并不想自己是丈夫,须要为子弟之表率。是以贾环等都不怕他,却怕贾母,才让他三分。如今宝钗恐怕宝玉教训他,倒没意思,便连忙替贾环掩饰。宝玉道:“大正月里哭什么?这里不好,你别处顽去。你天天念书,倒念糊涂了。比如这件东西不好,横坚那一件好,就弃了这件取那个。难道你守着这个东西哭一会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来取乐顽的,既不能取乐,就往别处去再寻乐顽去。哭一会子,难道算取乐顽了不成?倒招自己烦恼,不如快去为是。”呆子都会立这样意,说这样话。贾环听了,只得回来。
赵姨娘见他这般,因问:“又是那里垫了踹窝来了?”多事人等口角谈吐。一问不答,毕肖。再问时,贾环便说:“同宝姐姐顽的,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宝玉哥哥撵我来了。”赵姨娘啐道:“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顽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
正说着,可巧凤姐在窗外过,都听在耳内。便隔窗说道:“大正月又怎么了?环兄弟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些淡话作什么!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环兄弟,出来,跟我顽去。”反得了理了,所谓贬中褒。想赵姨即不畏阿凤,亦无可回答。【眉批】嫡嫡是彼亲生,句句竟成正中贬,赵姨实难答言。至此方知题标用“弹”字,甚妥协。己卯冬夜。贾环素日怕凤姐比怕王夫人更甚,听见叫他,忙唯唯的出来。赵姨娘也不敢则声。“弹妒意”正文。凤姐向贾环道:“你也是个没气性的!时常说给你:要吃,要喝,要顽,要笑,只爱同那一个姐姐妹妹哥哥嫂子顽,就同那个顽。你不听我的话,反叫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借人发脱,好阿凤,好口齿,句句正言正理。赵姨安得不抿翅低头,静听发挥?批至此,不禁一大白又大白矣。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输了几个钱?转得好。就这么个样儿!”贾环见问,只得诺诺的回说:“输了一二百。”凤姐道:“亏你还是爷,输了一二百钱就这样!”作者当记一大白乎。笑笑。回头叫丰儿:“去取一吊钱来,姑娘们都在后头顽呢,把他送了顽去。收拾得好。你明儿再这么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打发人告诉学里,皮不揭了你的!为你这个不尊重,又一折笔,更觉有味。恨的你哥哥牙根痒,不是我拦着,窝把你的肠子窝出来了。”喝命:“去罢!”本来面目,断不可少。贾环诺诺的跟了丰儿,得了钱,三字写着环哥。自己和迎春等顽去,不在话下。一段大家子奴妾吆吻,如见如闻,正为下文五鬼作引也。余为宝玉肯效凤姐一点余风,亦可继荣、宁之盛,诸公当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