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魇魔法姊弟逢五鬼 红楼梦通灵遇双真(4)
林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人了。”凤姐笑道:“到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众人听了一齐都笑起来。二玉之配偶,在贾府上下诸人,即观者、批者、作者皆谓无疑,故常常有此等点题语。我也要笑。林黛玉红了脸,一声儿不言语,便回过头去了。李宫裁笑向宝钗道:“真真我们二婶子的诙谐是好的。”好赞,该他赞。林黛玉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讨人厌恶罢了。”此句还要候査。说着便啐了一口。凤姐笑道:“你别作梦!你替我们家作了媳妇,少什么?”指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大大一泻,好接下文。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点还玷辱了谁呢?”
林黛玉抬身就走。宝钗便叫:“颦儿急了,还不回来坐着。走了倒没意思。”说着便站起来拉住。刚至房门前,只见赵姨娘和周姨娘两个人进来瞧宝玉。李宫裁、宝钗、宝玉等都让他两个坐。独凤姐只和林黛玉说笑,正眼也不看他们。宝钗方欲说话时,只见王夫人房内的丫头来说:“舅太太来了,请奶奶、姑娘们出去呢。”李宫裁听了,连忙叫着凤姐等走了。赵、周两个忙辞了宝玉出去。宝玉道:“我也不能出去,你们好歹别叫舅母进来。”又道:“林妹妹,你先略站一站,我说一句话。”凤姐听了,回头向林黛玉笑道:“有人叫你说话呢。”说着便把林黛玉往里一推,和李纨一同去了。
这里宝玉拉着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此刻好看之至!心里有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是已受镇,“说不出来”,勿得错会了意。此时,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脸红涨了,挣着要走。宝玉道:“嗳哟,好头疼!”自黛玉看书起闲闲一段写来,真无容针之空。如夏日乌云四起,疾闪长雷不绝,不知雨落何时,忽然霹雳一声,倾盆大注,何快如之,何乐如之,真令人宁不叫绝!林黛玉道:“该,阿弥陀佛!”【眉批】黛玉念佛,是吃茶之语在心故也。然摹写神妙,一丝不漏如此。己卯冬夜。宝玉大叫一声:“我要死!”将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内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林黛玉并丫头们都唬慌了,忙去报知王夫人、贾母等。此时王子腾的夫人也在这里,都一齐来时,宝玉益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得天翻地覆。贾母、王夫人见了,唬的抖衣而颤,且“儿”一声“肉”一声放声恸哭。于是惊动诸人,连贾赦、邢夫人、贾珍、贾政、贾琏、贾蓉、贾芸、贾萍、薛姨妈、薛蟠并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众媳妇丫头等,都来园内看视。登时园内乱麻一般。写玉兄惊动若许人忙乱,正写太君一人之钟爱耳。看官勿被作者瞒过。
正没个主见,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此处焉用鸡犬?然辉煌富丽非处家之常也,鸡犬闲闲始为儿孙千年之业,故于此处必用鸡犬二字,方是一簇腾腾大舍。众人慌了。周瑞媳妇忙带着几个有力量的胆壮的婆娘上去抱住,夺下刀来,抬回房去。平儿、丰儿等哭的泪天泪地。贾政等心中也有些烦难,顾了这里,丢不下那里。
另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写呆兄忙是躲烦碎文字法。好想头,好笔力,《石头记》最得力处在此。〇写呆兄忙,是愈觉忙中之愈忙,且避正文之絮烦。好笔仗,写得出。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燥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从阿呆兄意中,又写贾珍等一笔,妙!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忙中写闲,真大手眼,大章法。〇忙到容针不能。此似唐突颦儿,却是写情字万不能禁止者。又可知颦儿之丰神若仙子也。
当下众人七言八语,有的说请端公送祟的,有的说请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荐玉皇阁的张真人,种种喧腾不一。也曾百般医治祈祷,问卜求神,总无效验。堪堪日落。王子腾夫人告辞去后,次日王子腾自己亲来瞧问。写外戚,亦避正文之繁。接着小史侯家、邢夫人弟兄辈并各亲戚眷属都来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的,总不见效。他叔嫂二人愈发糊涂,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浑身火炭一般,口内无般不说。到夜晚间,那些婆娘、媳妇、丫头们都不敢上前。因此把他二人都抬到王夫人的上房内,收拾的得体正大。〇收拾得干净有着落。夜间派了贾芸带着小厮们挨次轮班看守。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等寸地不离,只围着干哭。
此时贾赦、贾政又恐哭坏了贾母,日夜熬油费火,闹的人口不安,也都没了主意。贾赦还各处去寻僧觅道。贾政见不灵效,着实懊恼,四字写尽政老矣。因阻贾赦道:“儿女之数,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强者。他二人之病出于不意,百般医治不效,想天意该如此,也只好由他们去罢。”读书人自应如是。贾赦也不理此话,仍是百般忙乱,那里见些效验。看看三日光阴,那凤姐和宝玉躺在床上,亦发连气都将没了。合家人口无不惊慌,都说没了指望,忙着将他二人的后世的衣履都治备下了。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这几个人更比诸人哭的忘餐废寝,觅死寻活。赵姨娘、贾环等自是称愿。补明赵妪进恰红为行法也。
到了第四日早晨,贾母等正围着宝玉哭时,只见宝玉睁开眼说道:“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语不惊人死不休”,此之谓也。快收拾了,打发我走罢。”贾母听了这话,如同摘心去肝一般。赵姨娘在旁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断不可少此句。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大遂心人必有是语。这些话没说完,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里受罪不安生?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不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奇语。所谓溺爱者不明,然天生必有是一段文字的。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不像个避猫鼠儿?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我饶那一个!”一面骂,一面哭。贾政在旁听见这些话,心里越发难过,便喝退赵姨娘,自己上来委婉解劝。一时又有人来回说:“两口棺椁都做齐了,偏写一头不了又一头之文,真步步紧。请老爷出去看。”贾母听了,如火上浇油一般,便骂:“是谁做了棺椁?”一叠声只叫把做棺材的拉来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