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回 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累金凤(2)
林之孝家的等见贾母动怒,跪在院内磕响头,谁敢徇私,忙至园内传齐人,又一一盘查。虽不免大家赖一回,终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头家三人,小头家八人,聚赌者通共二十多人,都带来见贾母,跪在院内磕响头求饶。贾母先问大头家名姓和钱之多少。原来这三个大头家,一个就是林之孝的两姨亲家,一个就是园内厨房内柳家媳妇之妹,一个就是迎春之乳母。这是三个为首的,余者不能多记。贾母便命将骰子、牌一并烧毁,所有的钱入官分散与众人。将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撵出,总不许再入。从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又将林之孝家的申饬了一番。林之孝家的见他的亲戚又与他打嘴,自己也觉没趣。迎春在坐,也觉没意思。黛玉、宝钗、探春等见迎春的乳母如此,也是物伤其类的意思,遂都起身笑向贾母讨情说:“这个妈妈素日原不顽的,不知怎么也偶然高兴。求看二姐姐面上,饶他这次罢!”贾母道:“你们不知。大约这些奶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宝钗等听说,只得罢了。
一时贾母歇晌,大家散出,都知贾母今日生气,皆不敢各散回家,只得在此暂候。尤氏便往凤姐儿处来闲话了一回,因他也不自在,只得往园内寻众姑嫂闲谈。邢夫人在王夫人处坐了一回,也就往园内散散心来。刚至园门前,只见贾母房内的小丫头子名唤傻大姐的笑嘻嘻走来,手内拿着个花红柳绿的东西,低头一壁瞧着,一壁只管走,不防迎头撞见邢夫人,抬头看见,方才站住。邢夫人因说:“这痴丫头,又得了个什么狗不识儿这么欢喜?拿来我瞧瞧。”原来这傻大姐年方十四五岁,是新挑上来的与贾母这边提水桶扫院子专作粗活的一个丫头。只因他生得体肥面阔,两只大脚作粗活简捷爽利,且心性愚顽,一无知识,行事出言,常在规矩之外。贾母因喜欢他爽利便捷,又喜他出言可以发笑,便起名为“呆大姐”,常闷来便引他取笑一回,毫无避忌,因此又叫他作“痴丫头”。他纵有失礼之处,见贾母喜欢他,众人也就不去苛责。这丫头也得了这个力,若贾母不唤他时,便入园内来顽耍。今日正在园内掏促织,忽在山石背后得了一个五彩绣香囊,其华丽精致,固是可爱,但上面绣的并非花鸟等物,一面却是两个人赤条条的盘踞相抱,一面是几个字。这痴丫头原不认得是春意,便心下盘算:“敢是两个妖精打架?不然必是两口子相打。”左右猜解不来,正要拿去与贾母看,险极,妙极!荣府堂堂诗礼之家,且大观园又何等严肃清幽之地,金闺玉阁尚有此等秽物,天下浅阁薄幕之家宁不慎乎?虽然,但此等偏出大家世族之中者,盖因其房宝香宵,鬟婢混杂,焉保其个个守礼持节哉?此正为大家世族而告诫。其浅阁薄幕之处,母女主婢日夕耳鬓交磨,一止一动悉在耳目之中,又何必谆谆再四焉?是以笑嘻嘻的一壁看,一壁走,忽见邢夫人如此说,便笑道:“太太真个说的巧,真个是狗不识呢!妙,寓言也。大凡知此交媾之情者,真狗畜之识耳。非肆言恶詈,凡识此事者即狗矣。然则云与贾母看,则先骂贾母矣。此处邢夫人亦看,然则又骂邢夫人乎!故作者又难。太太请瞧一瞧。”说着,便送过去。邢夫人接来一看,吓得连忙死紧攥住,妙,这一“吓”字,方是写世家夫人之笔。虽前文明书邢夫人之为人稍劣。然亦在情理之中,若不用慎重之笔,则邢夫人直系一小家卑污极轻贱之人矣,岂得与荣府联房哉!所谓此书针线慎密处,全在无意中一字一句之间耳,看者细心方得。忙问:“你是那里得的?”傻大姐道:“我掏促织儿在山石上拣的。”邢夫人道:“快休告诉一人。这不是好东西,连你也要打死。皆因你素日是傻子,以后再别提起了。”这傻大姐听了,反吓的黄了脸,说:“再不敢了。”磕了个头,呆呆而去。邢夫人回头看时,都是些女孩儿,不便递与,自己便塞在袖内,心内十分罕异,揣摩此物从何而至,且不形于声色,且来至迎春室中。
迎春正因他乳母获罪,自觉无趣,心中不自在,忽报母亲来了,遂接入内室。奉茶毕,邢夫人因说道:“你这么大了,你那奶妈子行此事,你也不说说他。如今别人都好好的,偏咱们的人做出这事来,什么意思!”“咱们”二字便见自怀异心,从上文生离异发泄而来,谨密之至。更有人甚于此者,君未知也,一笑。迎春低着头弄衣带,半晌答道:“我说他两次,他不听也无法。况且他是妈妈,只有他说我的,没有我说他的。”妙极,一直画出一个懦弱小姐来。邢夫人道:“胡说!你不好了他原该说,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该拿出小姐的身分来。他敢不从,你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是什么意思!我敬问“外人”为谁?再者,只他去放头儿,还恐怕他巧言花语的和你借贷些簪环衣履作本钱,你这心活面软,未必不周接他些。若被他骗去,我是一个钱没有的,看你明日怎么过节?”迎春不语,只低头弄衣带。邢夫人见他这般,因冷笑道:“总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哥、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盖日,百事周到,竟通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加在于琏、凤,的是父母常情,极是。何必又如此说来,便见又有私意。但凡是我身上吊下来的,又有一话说——只好凭他们罢了。如何?此皆妇女私假之意,大不可者。况且你又不是我养的。更不好。你虽然不是同他一娘所生,到底是同出一父,也该彼此瞻顾些,也免别人笑话。又问“别人”为谁?又问彼二人虽不同母终是同父,彼二入既同父,其父又系君之何人?吁!妇人私心,今古有之。我想天下的事也难较定,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如今你娘死了,从前看来你两个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反不及他一半!谁知竟不然,这可不是异事。倒是我一生无儿无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议论为高!”最可恨妇人无子者引此话是说。旁边伺候的媳妇们便趁机道:“我们的姑娘老实仁德,那里像他们三姑娘伶牙俐齿,会要姊妹们的强。他们明知姐姐这样,他竟不顾恤一点儿。”杀,杀,杀!此辈专生离异,余因实受其蛊。今读此文,直欲拔剑劈纸,又不知作者多少眼泪洒出此回也。又问不知如何顾恤些,又不知有何可顾恤之处,直令人不解。愚奴贱婢之言,酷肖之至!邢夫人道:“连他哥哥嫂子还如是,别人又作什么呢。”一言未了,人回:“琏二奶奶来了。”邢夫人听了,冷笑两声,命人出去说:“请他自去养病,我这里不用他伺候。”接着又有探事的小丫头来报说:“老太太醒了。”邢夫人方起身前边来。迎春送至院外方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