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回 纵淫心宝蟾工设计 布疑阵宝玉妄谈禅(2)
且说宝钗母女觉得金桂几天安静,待人忽亲热起来,一家子都为罕事。薛姨妈十分欢喜,想到:“必是薛蟠娶这媳妇时冲犯了什么,才败坏了这几年。目今闹出这样事来,亏得家里有钱,贾府出力,方才有了指望。媳妇儿忽然安静起来,或者是蟠儿转过运气来了,也未可知。”于是自己心里倒以为希有之奇。这日饭后,扶了同贵过来,到金桂房里瞧瞧。走到院中,只听一个男人和金桂说话。同贵知机,便说道:“大奶奶,老太太过来了。”说着,已到门口,只见一个人影儿在房门后一躲。薛姨妈一吓,倒退了出来。金桂道:“太太请里头坐,没有外人。他就是我的过继兄弟,本住在屯里,不惯见人。因没有见过太太,今儿才来,还没去请太太的安。”薛姨妈道:“既是舅爷,不妨见见。”金桂叫兄弟出来见了薛姨妈,作了一个揖,问了好。薛姨妈也问了好,坐下叙起话来。薛姨妈道:“舅爷上京几时了?”那夏三道:“前月我妈没有人管家,把我过继来的。前日才进京,今日来瞧姐姐。”薛姨妈看那人不尴尬,于是略坐坐儿,便起身道:“舅爷坐着罢。”回头向金桂道:“舅爷头上末下的来,留在咱们这里吃了饭再去罢。”金桂答应着,薛姨妈自去了。
金桂见婆婆去了,便向夏三道:“你坐着。今日可是过了明路的了,省得我们二爷查考你。我今日还叫你买些东西,只别叫众人看见。”夏三道:“这个交给我就完了。你要什么,只要有钱,我就买得来。”金桂道:“且别说嘴。你买上了当,我可不收。”说着,二人又笑了一回,然后金桂陪夏三吃了晚饭,又告诉他买的东西,又嘱咐一回,夏三自去。从此夏三往来不绝。虽有个年老的门上人,知是舅爷,也不常回。从此生出无限风波。这是后话不表。
一日,薛蟠有信寄回,薛姨妈打开叫宝钗看时,上写:
男在县里也不受苦,母亲放心。但昨日县里书办说,府里已经准详,想是我们的情到了。岂知府里详上去,道里反驳下来。亏得县里主文相公好,即刻做了回文顶上去了,那道里却把知县申饬。现在道里要亲提,若一上去,又要吃苦。必是道里没有托到。母亲见字,快快托人求道爷去。还叫兄弟快来,不然,就要解道。银子短不得。火速,火速!
薛姨妈听了,又哭了一场,自不必说。薛蝌一面劝慰,一面说道:“事不宜迟。”薛姨妈没法,只得叫薛蝌到县照料,命人即便收拾行李,兑了银子,家人李祥本在那里照应的,薛蝌又同了一个当中伙计,连夜起程。那时手忙脚乱,虽有下人办理,宝钗又恐他们思想不到,亲来帮着,直闹至四更才歇。到底富家女子娇养惯的,心上又急,又苦劳了一会,晚上就发烧,到了明日,汤水都吃不下。莺儿去回了薛姨妈。
薛姨妈急来看时,只见宝钗满面通红,身如燔灼,话都不说。薛姨妈慌了手脚,便哭得死去活来。宝琴扶着劝薛姨妈。秋菱也泪如泉涌,只管叫着。宝钗不能说话,手也不能摇动,眼干鼻塞。叫人请医调治,渐渐苏醒回来,薛姨妈等大家略略放心。早惊动荣宁两府的人。先是凤姐打发人送十香返魂丹来,随后王夫人又送至宝丹来,贾母、邢、王二夫人以及尤氏等都打发丫头来问候,却都不叫宝玉知道。一连治了七八天,终不见效。还是他自己想起“冷香丸”,吃了三丸,才得病好。后来宝玉也知道了,因病好了,没有瞧去。
那时薛蝌又有信回来。薛姨妈看了,怕宝钗耽忧,也不叫他知道,自己来求王夫人,并述了一会子宝钗的病。薛姨妈去后,王夫人又求贾政。贾政道:“此事上头可托,底下难托,必须打点才好。”王夫人又提起宝钗的事来,因说道:“这孩子也苦了。既是我家的人了,也该早些娶了过来才是,别叫他糟蹋坏了身子。”贾政道:“我也是这么想。但是他家乱忙,况且如今到了冬底,已经年近岁逼,不无各自要料理些家务。今冬且放了定,明春再过礼。过了老太太的生日,就定日子娶。你把这番话先告诉薛姨太太。”王夫人答应了。
到了明日,王夫人将贾政的话向薛姨妈述了,薛姨妈想着也是。到了饭后,王夫人陪着来到贾母房中,大家让了坐。贾母道:“姨太太才过来?”薛姨妈道:“还是昨儿过来的,因为晚了,没得过来给老太太请安。”王夫人便把贾政昨夜所说的话向贾母述了一遍,贾母甚喜。说着,宝玉进来了,贾母便问道:“吃了饭了没有?”宝玉道:“才打学房里回来,吃了,要往学房里去,先见见老太太。又听见说姨妈来了,过来给姨妈请请安。”因问:“宝姐姐可大好了?”薛姨妈笑道:“好了。”原来方才大家正说着,见宝玉进来,都煞住了。宝玉坐了坐,见薛姨妈情形不似从前亲热,“虽是此刻没有心情,也不犯大家都不言语。”满腹猜疑,自往学中去了。
晚间回来,都见过了,便往潇湘馆来。掀帘进去,紫鹃接着。见里间屋内无人。宝玉道:“姑娘那里去了?”紫鹃道:“上屋里去了。知道薛姨妈过来,姑娘请安去了。二爷没有到上屋里去么?”宝玉道:“我去了来的,没有见你姑娘。”紫鹃道:“这也奇了。”宝玉问:“姑娘到底那里去了?”紫鹃道:“不定。”宝玉往外便走,刚出屋门,只见黛玉带着雪雁,冉冉而来。宝玉道:“妹妹回来了。”缩身退步进来。黛玉进来,走入里间屋内,便请宝玉里头坐,紫鹃拿了一件外罩换上,然后坐下,问道:“你上去,看见姨妈没有?”宝玉道:“见过了。”黛玉道:“姨妈说起我没有?”宝玉道:“不但没有说起你,连见了我也不像先时亲热。今日我问起宝姐姐病来,他不过笑了一笑,并不答言。难道怪我这两天没有去瞧他么?”黛玉笑了一笑,道:“你去瞧过没有?”宝玉道:“头几天不知道;这两天知道了,也没有去。”黛玉道:“可不是!”宝玉道:“老太太不叫我去,太太也不叫我去,老爷又不叫我去,我如何敢去?若是像从前这扇小门走得通的时候,要我一天瞧他十趟也不难,如今把门堵了,要打前头过去,自然不便了。”黛玉道:“他那里知道这个原故。”宝玉道:“宝姐姐为人是最体谅我的。”黛玉道:“你不要自己打错了主意。若论宝姐姐,更不体谅,又不是姨妈病,是宝姐姐病。向来在园中做诗、赏花、饮酒,何等热闹,如今隔开了,你看见他家里有事了,他病到那步田地,你像没事人一般,他怎么不恼呢?”宝玉道:“这样,难道宝姐姐便不和我好了不成?”黛玉道:“他和你好不好,我却不知,我也不过是照理而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