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回 强欢笑蘅芜庆生辰 死缠绵潇湘闻鬼哭(3)
贾母道:“这令完了,咱们喝两杯,吃饭罢。”回头一看,见宝玉还没进来,便问道:“宝玉那里去了?还不来。”鸳鸯道:“换衣服去了。”贾母道:“谁跟了去的?”那莺儿便上来回道:“我看见二爷出去,我叫袭人姐姐跟了去了。”贾母、王夫人才放心。等了一回,王夫人叫人去找来。小丫头子到了新房,只见五儿在那里插蜡。小丫头便问:“宝二爷那里去了?”五儿道:“在老太太那边喝酒呢。”小丫头道:“我在老太太那里,太太叫我来找的,岂有在那里倒叫我来找的理?”五儿道:“这就不知道了,你到别处找去罢。”小丫头没法,只得回来,遇见秋纹,问道:“你见二爷那里去了?”秋纹道:“我也找他,太太们等他吃饭。这会子那里去了呢?你快去回老太太去,不必说不在家,只说喝了酒不大受用,不吃饭了,略躺一躺再来,请老太太、太太们吃饭罢。”小丫头依言回去,告诉珍珠,珍珠依言回了贾母。贾母道:“他本来吃不多,不吃也罢了,叫他歇歇罢。告诉他今儿不必过来,有他媳妇在这里。”珍珠便向小丫头道:“你听见了?”小丫头答应着,不便说明,只得在别处转了一转,说:“告诉了。”众人也不理会,便吃毕饭,大家散坐说话,不题。
且说宝玉一时伤心,走了出来,正无主意,只见袭人赶来,问是怎么了。宝玉道:“不怎么,只是心里烦得慌。要不趁他们喝酒,咱们两个到珍大奶奶那里逛逛去。”袭人道:“珍大奶奶在这里,去找谁?”宝玉道:“不找谁,瞧瞧他既在这里,住的房屋怎么样。”袭人只得跟着,一面走,一面说。走到尤氏那边,又一个小门儿半开半掩,宝玉也不进去。只见看园门的两个婆子坐在门槛上说话儿,宝玉问道:“这小门开着么?”婆子道:“天天是不开的。今儿有人出来说,今日预备老太太要用园里的果子,故开着门等着。”
宝玉便慢慢的走到那边,果见腰门半开。宝玉便走了进去,袭人忙拉住道:“不用去。园里不干净,常没有人去,不要再撞见什么。”宝玉仗着酒气,说:“我不怕那些!”袭人苦苦的拉住,不容他去。婆子们上来说道:“如今这园子安静的了。自从那日道士拿了妖去,我们摘花儿,打果子,一个人常走的。二爷要去,咱们都跟着。有这些人,怕什么!”宝玉喜欢。袭人也不便相强,只得跟着。
宝玉进得园来,只见满目凄凉。那些花木枯萎,更有几处亭馆,彩色久经剥落。还远远望见一丛修竹,倒还茂盛。宝玉一想,说:“我自病时出园,住在后边,一连几个月不准我到这里,瞬息荒凉。你看独有那几竿翠竹菁葱,这不是潇湘馆么?”袭人道:“你几个月没来,连方向都忘了。咱们只管说话,不觉将怡红院走过了。”回过头来用手指着道:“这才是潇湘馆呢。”宝玉顺着袭人的手一瞧,道:“可不是过了吗?咱们回去瞧瞧。”袭人道:“天晚了,老太太必是等着吃饭,该回去了。”宝玉不言,找着旧路,竟往前走。你道宝玉虽离了大观园将及一载,岂遂忘了路径?只因袭人恐他见了潇湘馆,想起黛玉,又要伤心,所以用言混过。岂知宝玉只望里走,天又晚,恐招了邪气,故宝玉问他,只说已走过了,欲宝玉不去,不料宝玉的心惟在潇湘馆内。
袭人见他往前急走,只得赶上。见宝玉站着,似有所见,如有所闻,便道:“你听什么?”宝玉道:“潇湘馆倒有人住着么?”袭人道:“大约没有人罢。”宝玉道:“我明明听见有人在内啼哭,怎么没有人?”袭人道:“你是疑心。素常你到这里,常听见林姑娘伤心,所以如今还是那样。”宝玉不信,还要听去。婆子们赶上说道:“二爷快回去罢,天已晚了。别处我们还敢走走;只是这里路又隐僻,又听得人说,这里林姑娘死后,常听见有哭声,所以人都不敢走的。”宝玉、袭人听说,都吃了一惊。宝玉道:“可不是。”说着,便滴下泪来,说:“林妹妹,林妹妹!好好儿的,是我害了你了!你别怨我,只是父母作主,并不是我负心。”愈说愈痛,便大哭起来。袭人正在没法,只见秋纹带着些人赶来,对袭人道:“你好大胆!怎么领了二爷到这里来?老太太、太太他们打发人各处都找到了,刚才腰门上有人说是你同二爷到这里来了,唬得老太太、太太们了不得,骂着我,叫我带人赶来。还不快回去么!”宝玉犹自痛哭,袭人也不顾他哭,两个人拉着就走,一面替他拭眼泪,告诉他老太太着急。宝玉没法,只得回来。
袭人知老太太不放心,将宝玉仍送到贾母那边,众人都等着未散。贾母便说:“袭人,我素常知你明白,才把宝玉交给你,怎么今儿带他园里去?他的病才好,倘或撞着什么,又闹起来,这便怎么处?”袭人也不敢分辩,只得低头不语。宝钗看宝玉颜色不好,心里着实的吃惊。倒还是宝玉恐袭人受委屈,说道:“青天白日怕什么?我因为好些时没到园里逛逛,今儿趁着酒兴走走,那里就撞着什么了呢!”凤姐在园里吃过大亏的,听到那里,寒毛直竖,说:“宝兄弟胆子忒大了。”湘云道:“不是胆大,倒是心实。不知是会芙蓉神去了,还是寻什么仙去了。”宝玉听着,也不答言。独有王夫人急得一言不发。贾母问道:“你到园里可曾唬着么?这回不用说了。以后要逛,到底多带几个人才好。不然大家早散了。回去好好的睡一夜,明日一早过来,我还要找补,叫你们再乐一天呢。不要为他又闹出什么原故来。”
众人听说,辞了贾母出来。薛姨妈便到王夫人那里住下,史湘云仍在贾母房中,迎春便往惜春那里去了。余者各自回去不题。独有宝玉回到房中,嗳声叹气。宝钗明知其故,也不理他,只是怕他忧闷,勾出旧病来,便进里间,叫袭人来,细问他宝玉到园怎么样的光景。未知袭人怎生回说,下回分解。
借史湘云来于贾母闲谈中叙黛玉夭亡,金桂毒死,及岫烟、宝琴俱有事未嫁,王、甄两家情形,惜春、环儿尚未说亲等事,此段文章必不可少。若无许多不如意事,宝钗生日,贾母岂至忘怀,直等湘云提起,然后记得?是借势总叙前事,引起后事。
湘云说到“有了”二字便脸红住口,活是新妇光景。
邢岫烟不来,自是正理;夹写邢夫人、尤氏心事,周匝细密。
宝钗心事难言,凤姐带病勉支,邢、尤二氏褊浅妒忌,迎春满腔苦楚,宝玉疯傻孩气,只有史湘云一人,新婚燕尔,从中助兴。一人向隅,举座尚且不乐;何况众人向隅,一人岂能独乐?此所谓“强欢笑”也。
自凤姐席中闹事后,凡有庆贺筵席,必有失意之事。此番宝钗庆寿为通部庆筵总结。所以贾母因此得病,即为通部不祥事之总结。
于迎春口中补出孙绍祖势利话,可丑可笑。
宝玉掷色,第一掷是“臭”,第二掷便是“张敞画眉”,先臭后香,颇有意思。宜乎宝钗之脸红也。
《红楼》一梦,不久归结,故于酒令中一提“十二金钗”。
宝玉因“十二金钗”想起众姊妹,因众姊妹想起死黛玉。虽是痴情,却有次序。鸳鸯掷出“浪扫浮萍”,湘云接说“白萍吟尽楚江秋”,俱是后文自缢、孀居谶语。宝玉于寿筵未终,忽然私去园中向鬼缠绵,不祥殊甚。
宝玉听见哭声,是心疑所致,经婆子们一说,竟成实事。宜宝玉之大哭也。
宝钗庆寿,是强欢笑;宝玉悼亡,是真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