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止栖乌：营建浣花溪草堂（2）
到了这年暮春时节，里里外外整饬一新的草堂终于落成了，杜甫喜悦地在院中欣赏着自己的茅屋，作了一首《堂成》，诗云：
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
说是“堂成”，其实只是草堂的主体部分落成了，后来杜甫在《寄题江外草堂》中云“经营上元始，断手宝应年”，草堂其他房屋和配套设施又断断续续地花了两年时间才最终完成。不管怎样，杜甫终于结束了多年流离奔走的生活，在成都有了一个安定的家。这里竹木环绕，临江俯郊，环境十分清幽，诗人终于可以停下脚步，与妻儿在这个新家里过几天安稳的日子了。那个在秦州、同谷都没能实现的安居之梦，在成都浣花溪畔终于实现了。“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二句亦兴亦比，用翔集的飞乌、营巢的燕子来比拟诗人对草堂初成的满足与喜悦，既生动又贴切。汉代扬雄闭门著《太玄》，曾受到别人嘲笑，便写了《解嘲》一文。大家都把杜甫的草堂比作扬雄宅，因为他们都知道这里住着那个写过《三大礼赋》的杜子美，可杜甫谦虚地表示不敢当，不过他也懒得像扬雄那样作“解嘲”的文章了。
漫步在浣花溪畔的小径之上，观赏着怡人的田园风光，杜甫暂时陶醉在这份安宁之中，寻常的草木和鸟鸣，都给饱受流离之苦的诗人带来欣喜和感动，他在草堂周围徘徊寻觅，俯仰流连，把所见优美宁静之景尽数写入诗中。如《田舍》云：
田舍清江曲，柴门古道旁。草深迷市井，地僻懒衣裳。榉柳枝枝弱，枇杷树树香。鸬鹚西日照，晒翅满鱼梁。
《为农》云：
锦里烟尘外，江村八九家。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卜宅从兹老，为农去国赊。远惭勾漏令，不得问丹砂。
《江涨》云：
江涨柴门外，儿童报急流。下床高数尺，倚杖没中洲。细动迎风燕，轻摇逐浪鸥。渔人萦小楫，容易拔船头。
《江村》云：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多病所须惟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
从这些诗中可见，杜甫在草堂的生活非常悠然自得，老妻稚子也都自得其乐，他们一家对这种安恬闲适的生活感到非常惬意。在这样的环境中，杜甫的心境也变得轻松舒畅起来，开始把目光聚焦到细小的事物上，如《遣意二首》“云掩初弦月，香传小树花”，《独酌》“仰蜂粘落絮，行蚁上枯梨”，《徐步》“芹泥随燕觜，蕊粉上蜂须”，这些诗句反映出杜甫草堂生活的平静和悠闲，在如此悠闲的生活中，诗人的心态和视角也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春天一来，浣花溪边的花儿都开了，杜甫在草堂周围看花赏景，兴致颇高，写下《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诗云：
其一
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走觅南邻爱酒伴，经旬出饮独空床。
其二
稠花乱蕊裹江滨，行步欹危实怕春。诗酒尚堪驱使在，未须料理白头人。
其三
江深竹静两三家，多事红花映白花。报答春光知有处，应须美酒送生涯。
其四
东望少城花满烟，百花高楼更可怜。谁能载酒开金盏，唤取佳人舞绣筵？
其五
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其六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其七
不是爱花即欲死，只恐花尽老相催。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
这七首诗实为一个整体，均是歌咏浣花溪畔群芳竞放、春意盎然的美好景象，表现了诗人对美好生活的热爱。作者采用移步换形的手法，从不同角度，为我们描绘了七幅田园花鸟争春图。组诗多用方言俗语，生动活泼，通俗易懂。另外《绝句漫兴九首》云：
其一
眼见客愁愁不醒，无赖春色到江亭。即遣花开深造次，便教莺语太丁宁。
其二
手种桃李非无主，野老墙低还是家。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
其三
熟知茅斋绝低小，江上燕子故来频。衔泥点污琴书内，更接飞虫打着人。
其四
二月已破三月来，渐老逢春能几回？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
其五
肠断江春欲尽头，杖藜徐步立芳洲。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
其六
懒慢无堪不出村，呼儿日在掩柴门。苍苔浊酒林中静，碧水春风野外昏。
其七
糁径杨花铺白毡，点溪荷叶叠青钱。笋根雉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
其八
舍西柔桑叶可拈，江畔细麦复纤纤。人生几何春已夏，不放香醪如蜜甜。
其九
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谁谓朝来不作意，狂风挽断最长条。
漫兴，即兴之所到，率尔成章。这组诗写草堂一带由春入夏的景物及诗人的感触。前七首写早春、仲春、晚春之景，后二首写晚春、夏至之景，“客愁”二字是九首之纲。诗人时而恼春、怨春，无非是客愁所致；继而恨春、惜春，无非是春来春去，更增愁怀而已，所以最后发出春光易逝、人生几何之叹。在章法上，九首诗虽各自独立成章，然逐首相承，首尾照应，有前后次第和内在脉络。在艺术技巧上，使用拟人手法，将春天写得有生命、有感情，妙趣横生，韵味无穷。另外杜甫还用了不少新鲜生动的比喻，也把景物的灵动活泼展现得惟妙惟肖。
在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恰有春雨洒落，杜甫写下那首千古传诵的《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俗话说“春雨贵如油”，诗人怀着喜悦的心情描绘了一幅草堂春夜细雨图。首句说这是一场好雨，春天万物正需要雨水滋养之时，它就很可人意地下了起来。以下各句都是从“好雨”二字生发出来。颔联通过听觉写夜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为诗中名句，春雨之来，无声无息，在夜间静悄悄地施行润物之功后又悄悄离去了，不为人所察觉。二句写春夜细雨的特点，体察入微，写得春雨有情有义；不言喜，而喜意自在其中。颈联是从视觉来写春雨，以火明衬托云黑，“云俱黑”说明落雨面之大。尾联从春雨的效果来写，诗人想象第二天清晨雨停后，定会看到花朵开得更加浓艳了，“花重”是说花朵吸饱了雨水，颜色显得更加鲜艳。此诗对自然景物的观察细致，层层照应，角度多变，结构极为严谨，是杜甫五律中的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