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江陵到岳阳（1）
大历五年秋冬之际，杜甫告别了湖南亲友，乘船由潭州赴岳州北归。当船快靠近洞庭湖时，因身患风疾而卧病舟中的他强撑病体，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用颤抖的手写下他的绝笔诗。这首诗写完后不久，在一个寒风呼啸的冬日，杜甫在潭、岳之交的湘江舟中溘然长逝，他北归故乡的愿望至死也没能实现，其尸骨仍然漂泊湖湘多 年。
杜甫出峡以后，在江陵逗留了一段时间，然后经公安、岳阳、潭州前往衡州投奔老朋友韦之晋。大历四年夏，由衡州返回潭州。大历五年四月，潭州发生了臧玠之乱，杜甫一家再次南奔衡州。到衡州后，又欲前往郴州投奔舅父崔伟，船行至耒阳东北的方田驿时，恰逢耒水暴涨，为水所阻，进退不能，数日不得食，幸遇聂县令帮助方才脱困，于是乘船回棹，由耒阳返回潭州。大历五年秋冬之际，杜甫向湖南亲友告别，准备由潭州北归故乡，行至潭、岳之交时，病逝于湘江舟中。
大历三年正月，杜甫收到弟弟杜观从江陵寄来的家书，告诉他已经按照之前兄弟俩商定的计划，在当阳县找好了住处，催促他抓紧时间出峡相会。杜甫早就厌倦了“形胜有余风土恶”的夔州，身体也已恢复了不少，于是决定过了元宵节以后就启程出峡，看来杜甫真的要“即从巴峡穿巫峡”了。虽说他很不喜欢夔州的风俗，但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将近两年，横跨了三个年头，所以临去之际颇有些恋恋不舍。他把瀼西的四十亩果园送给了一位叫“南卿兄”的友人，又围着自己精心打理多年的果园转了几圈，还拿着锄头除掉一些杂草，想到不久之后这里即将春暖花开，各种花朵争奇斗艳，而那时自己已经不知漂泊到了何处，不禁分外惆怅。即将离开夔州之时，杜甫还写了一首诗《将赴荆南寄别李剑州》寄给剑州刺史李昌巙，诗云：
使君高义驱今古，寥落三年坐剑州。但见文翁能化俗，焉知李广未封侯。路经滟滪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戎马相逢更何日，春风回首仲宣楼。
颔联巧用“文翁”“李广”之典，称赞李剑州的高尚节义及文教化俗之功，伤其仕途寂寞、身遭冷遇，并自述迟暮飘零之感、将赴荆南之意。全诗起结转折，关合无痕，境界阔大，感慨深沉。这个“寥落三年坐剑州”的李昌巙于大历八年九月迁为桂州刺史、桂管防御观察使。杜甫可能不会想到，当他病逝于湖湘之后，正是李昌巙接纳了孤苦无依的杜宗武，他不仅收留了宗武，还举荐他为正字。在杜甫生前的友人中，李昌巙实际上承担了抚孤之任，其笃于旧谊之举着实令人敬佩。
收拾妥当之后，杜甫一家于大历三年正月中旬登船离开了夔州，从这时起，诗人告别了暂时的稳定，开始走向长期的漂泊。从夔州向东行船七十二里，就到了巫山县，杜甫在这里停船上岸，一个远房亲戚原汾州刺史唐旻正好被贬谪到巫山县，他和县内诸公作为东道主设宴款待了杜甫，杜甫在席间赋诗题壁，表达了对唐旻等人的感激之情。该诗为《巫山县汾州唐使君十八弟宴别兼诸公携酒乐相送，率题小诗，留于屋壁》，诗云：
卧病巴东久，今年强作归。故人犹远谪，兹日倍多违。接宴身兼杖，听歌泪满衣。诸公不相弃，拥别借光辉。
告别唐旻诸人后，杜甫离开巫山县继续放船东下，终于驶出险峻的三峡，抵达了峡州，即今湖北宜昌，峡州长史田侍御在一个春夜于津亭设宴招待了杜甫，杜甫在诗中说“始知云雨峡，忽尽下牢边”，表达了出峡后的喜悦之情。离开峡州以后，杜甫继续东行，不久抵达宜都，停船稍事休息。从宜都继续乘船东行就到了峡州夷陵县的古城店，即湖北宜昌长江的葛洲上，现在已成为葛洲坝水利枢纽工程的坝基。古城店前面不远就是江陵了，杜甫在这里写了首诗投寄给江陵节度使卫伯玉，希望得到他的援助，诗中赞美已被封为阳城郡王的卫伯玉曰：“王门高德业，幕府盛才贤。行色兼多病，苍茫泛爱前。”到了三月初，杜甫的船终于抵达江陵，天正下着雨，这时杜甫的族弟杜位正在江陵任行军司马，于是他们一家人冒雨来到杜位家中暂避。杜位是权相李林甫的女婿，李林甫死后，杨国忠对李林甫集团进行了政治清算，其子孙都被流放到岭南及黔中，近亲及党羽坐贬者有五十余人，杜位也被流放到了岭南新州，十年后才遇赦北还。杜甫当时正在蜀中青城，听闻消息后作《寄杜位》，诗云：
近闻宽法离新州，想见怀归尚百忧。逐客虽皆万里去，悲君已是十年流。干戈况复尘随眼，鬓发还应雪满头。玉垒题书心绪乱，何时更得曲江游。
诗中对杜位长流岭南的坎坷遭遇寄予深深的同情，骨肉之谊，溢于言外。广德二年，杜甫与杜位曾同在剑南节度使严武幕府供职。杜甫当年困守长安时曾在杜位家中守岁，如今倏忽竟已有十八年了，这期间他们二人各自经历了许多曲折和艰辛，实在值得樽酒细论、互通款曲，也不知二人于重逢之际又流下了多少感慨的泪水。
既然弟弟杜观已经在江陵西北一百七十多里的当阳县找好了寓所，杜甫就把家属安置在那里，自己则主要在江陵从事交游活动。杜甫刚到江陵时正值初春，他与郑审、李之芳等人多有唱酬。有一次在送别马大卿赴京都的宴会上，杜甫作诗说“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倾诉了自己漂泊异乡、贫老凄凉的感受，实属历尽人情冷暖后发出的深沉感慨，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因此极易引发读者共鸣。到了端午节前夕，江陵节度使卫伯玉派遣向卿入朝进奉御衣，杜甫在《惜别行，送向卿进奉端午御衣之上都》中托向卿给朝廷亲友捎话说“卿到朝廷说老翁，漂零已是沧浪客”，从中可知杜甫在江陵的生活很是困顿，说明他此时已经无力北归了。杜甫曾在《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中这样描述他在江陵的屈辱生活：
苦摇求食尾，常曝报恩鳃。结舌防谗柄，探肠有祸胎。苍茫步兵哭，展转仲宣哀。饥藉家家米，愁征处处杯。休为贫士叹，任受众人咍。
诗中把自己说成是一条摇尾乞食的狗，为了衣食常要到处求人，向人家说着报恩之类的好话，若非生活困窘至极，杜甫是断不会如此的。这年夏天，江陵节度使、阳城郡王卫伯玉建成一座新楼，大宴宾客，命宾客们赋诗，杜甫也参加了这场宴会，并赋七律以祝贺新楼落成，诗云“楼上炎天冰雪生，高飞燕雀贺新成”，又赞美卫伯玉说“仗钺褰帷瞻具美”“推毂几年唯镇静”，夸他既善于督兵又善于治理江陵的政务。卫伯玉也素闻杜甫当年献《三大礼赋》倾动人主之盛名，特地请他作赋，杜甫自谦地回答说“白头授简焉能赋，愧似相如为大夫”。